张丽华：关于儒家传统的思考——读彭国翔的《儒家传统——宗教与人文主义之间》

原载于《孔子研究》2008年第一期

　彭国翔先生著《儒家传统——宗教与人文主义之间》于2007年1月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本书汇集了作者十年间研究儒家传统宗教性问题的重要论文。书中将儒家传统的基本性质界定为一种宗教性的人文主义,基于西方晚近拓展的宗教观念诠释了儒家传统的宗教性, 并讨论了儒家传统的多元主义宗教观,说明了作为一种精神性、宗教性的儒家传统对于化解当今世界宗教冲突所可能提供的有益资源, 涉及多元宗教参与和认同、宗教对话等重要问题,见解独到,值得关注。

一、宗教性的人文主义

本书的标题“儒家传统——宗教与人文主义之间”,是作者对儒家传统的性质的界定。作者认为, 在“人文主义”和“宗教”这两个在现代汉语中几乎完全成为西文中译的观念的参照之下,儒家传统体现出了某种非此非彼而又亦此亦彼的“之间”或“居间”的特征。作者如此为儒家传统定性,意在强调儒家传统兼具宗教和人文主义的特征, 因此不可将儒家传统非此即彼地划入“人文主义”和“宗教”范畴的其中之一。作者参照西方有关宗教的观念与理论,充分论证了儒家传统具有宗教特征。作者认为,如果从西方晚近扩展的观念来理解“宗教”的含义,如将宗教定义为一种终极关怀(蒂利希,也译作田立克), “人类对于超越者的回应”(希克) ,一种“终极性的转化之道”(斯狷恩),以修身为根本内容,为成为圣人、君子提供一整套思想学说和实践方式的儒家传统,显然可以被视为一种宗教;即使严格对应于西亚一神教为模式的“religion”的情况下使用“宗教”时,儒家传统之中也不无宗教的成分。作者顾及到西方有关宗教的两种观念,在论证谨严的同时,对儒家传统宗教性不同面向的这一观察本身也是很有意义的。作者在书中也将儒家传统称为“宗教性的人文主义”。作者以两章的篇幅集中论述了儒家传统宗教性人文主义的特质,这里不再赘述。需要说明的是,“宗教性”(religiousness)这个概念与“宗教”(religion)的本质而非外在特征相关, 在宗教学研究领域中极为重要。在以传统西亚一神教为“religion”的典范时,“religion”的概念是不适合儒家的,儒家传统的宗教性自然不显。如果从西方晚近拓展的观念来理解“religion”的含义,儒家传统显然有着极强的宗教性。作者指出,具有宗教性的人文主义,较之世俗的人文主义,既符合儒家传统的精神方向与特质,也更为圆满。在我看来,在中文语境中将儒家传统称为“宗教性的人文主义 ”,既体认了儒家传统具有十分明显的人文主义性格,也在极大程度上凸显了儒家传统的宗教性,非常可取,也很显圆融。

二、儒家传统的宗教性

本书基于西方晚近拓展的宗教观念,从多个角度阐发了儒家传统的丰富的宗教性,令人耳目一新。从以下各章所论,可见作者试图从整体上 诠释儒学宗教性的努力。第三章“身心修炼——朱子经典诠释的宗教 学意涵”。在作者看来,对朱子来说,读书或儒家经典的诠释,固然包含丰富的反省人类理解现象的“诠释学”活动,但同时,它更是一种通达圣人境界的身心修炼功夫,既有迁善改过之功,又具有身心治疗的意义和效果,因而具有强烈的宗教学意涵。作者更通过与基督教的“圣言诵读法”的比较,对朱子经典诠释活动的宗教学意涵予以了进一步说明。我认为, 强调朱子视读书为一种身心修炼的实践工夫,就读书在朱子学中的重要性而言,对于朱子学的研究意义重大。第四章“王畿的良知信仰论与晚明儒学的宗教化”。作者指出阳明晚年思想流露出对良知信仰的意味,王龙溪对良知更加自信,认为良知是宇宙万物终极的创造性根源,人类可以托付的终极实在。在此意义上,可以说良知在王龙溪处取得了相当于经典基督教传统中上帝的地位。作者认 为, 王龙溪的良知信仰论代表了阳明学宗教化的一个基本形态和主要取向,这种宗教化可以说是 儒家主体性进路的“为己之学”的极致。这个观点为理解王龙溪的良知观开启了新的视域,并打开了中晚明儒学宗教化研究的新局面。第九章“儒学与基督教的人生致极之辨——以齐克果人生境界说为中心的考察”,即以中国 哲学尤其儒家的人生境界观为一基本背景,考察齐克果(Soren Kierkegaard ,又译克尔凯郭尔)的境界说, 使其思想性格在一个参照系下得以凸显,又在加深把握齐氏思想的同时,亦使我们对儒家传统甚至整个中国哲学的基本特质,能有进一步的体会。通过这种“迂回”式的“进入”,作者指出,基督教思想产物的齐克果和儒家提供了不同的人生超越之路。前者所理解的最高境界排除内在性的超越性,儒家理解的最高境界则是 “即内在即超越”,这也是中国哲学的特征。作者将儒家追求的最高境界与西方文化传统中的宗教境界进行比较,是显示儒家宗教向度的绝好策略。第十章“儒家传统的身心修炼及其治疗意义”与第三章相关而别具新意。将哲学视为一种精神修炼和欲望治疗的生活方式,是法国的阿道和美国的纽思浜考察古希腊罗马哲学传统后所提出的新观念。 作者以她们的观念为背景,进一步反思了儒家传统与此相关而又不限于此的一些基本特征。作者指出,儒家的修身传统不只是一种 单纯精神性的修养,而是一种身心交关的功夫实践,在积极的意义上肯定身体的向度; 儒家的身心修炼不但不以日常生活为障碍,反而重视将日常 生活中的每时每刻都视为身心修炼的契机;儒家的身心修炼不仅具有欲望治疗的意义,同时还具有身体治疗的意义,是一种延年益寿的养生之道。我认为,宗教学的路径在研究儒家修身传统方面尤其富有启发性,对于更好地了解修身对于古人所具有的实际意义颇有帮助。 以上四章所选取的研究对象和问题,体现了作者对儒学宗教性问题的深刻思考。

三、儒家的多元主义宗教观

儒家传统的宗教观是本书讨论的一个主要问题。儒家传统具有较强的兼容性,至中晚明三教融合达到高峰,阳明学的兴起即起到了推波助澜 的作用。在第六章“多元宗教参与中的儒家认同——以王龙溪的三教观与自我认同为例”和第七章“儒家`理一分殊'的多元主义宗教观——以 阳明学者的三教观为例”中,作者指出,从王阳明到王龙溪再到焦弱侯, 中晚明的阳明学在儒释道三教关系的问题上逐渐发展出一种“理一分殊”的多元主义宗教观。这种多元主义宗教观认为,儒、释、道甚至更多的宗教传统都只是宇宙间根源性、统一性的“道”的不同表现形式。这不仅与当今宗教学研究领域中出现的多元主义理论具有一致的倾向,而且在理论上还可以避免当今多元主义宗教理论的相对主义倾向。作者强调儒家传统的宗教多元主义的特殊价值, 是应引起重视的。作者进而指出,王龙溪等人在三教关系问题上所代表的倾向,反映的正是多元宗教参与中如何保 持自我认同的问题。 “多元宗教参与”和“多元宗教认同”是白诗朗(John Berthrong )提出的观念。儒家学者往来于三教之间是历史上引人注意的现象,作者结合当今有关理论就此问题加以深探,不仅对思想史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也为由现代宗教对话问题而在神学界、宗教学界提出和讨论的多元宗教参与和多元认同的问题提供了可以参考借鉴的历史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