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中的“中国艺术”

杜朴（Robert L. Thorp）与文以诚（Richard Ellis Vinograd）教授的《中国艺术与文化》一书甫一出版，便受到美国诸多高校的肯定和赞赏，被逐渐采用为艺术史教材，而是书的成功也恰恰证明将艺术史放入“历史语境”(historical contexts)中进行考察这一视角的合理性。郑岩老师的序言标题为“中国美术史的另一种书写”，其认为本书的核心仍然是美术史，但却并未按照绘画、雕塑、建筑、工艺美术等分门别类的组织材料，而是转向了视觉艺术史的叙述。其实从美术史到艺术史，再到视觉文化研究（Visual Culture），代表着叙述对象的进一步扩大，也意味着其对历史语境的进一步考察需求。正如作者依照朝代序列，将全书分为十章，由早期的石器时代、青铜时代到帝国时代，以该历史时期最显著的社会特点为背景（如第五章的佛教时代），将建筑、工艺、书法、绘画等物质性与非物质性的艺术形态铺陈开来，展现其艺术特点与发展状态。以绘画为例，作者在历史序列的脉络中，将宋画概括为文学化、诗歌化，写意化的风格，将元画描绘为表意的载体，明清绘画则是商品化与精英化相互交融的特点，这一艺术特点的叙述建立在作者对时代整体的把握，如宋代的宫廷机构培养与考试制度的改革，元代社会历史的变迁，明清商品经济的发展。除此之外，无论是“史前时期”（pre-history）还是“前历史时期”（protocol-history）的墓葬制品、夯土建筑，还是早期帝制时代的金属器与墓葬画像砖，作者都对其所处的历史语境给予了相当必要的关注。

杜朴教授是研究早期中国考古学的专家，曾出版过China in the Early Bronze Age：Shang Civilization (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2019)，文以诚教授的兴趣点在于帝制晚期的绘画，景观与城市文化，此前出版过Chinese Portraits, 1600-1900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2); co-editor of New Understandings of Ming and Qing Painting (Shanghai: Shanghai Calligraphy Painting Publishing House, 1994)等，两人都与中国艺术及博物馆策展有着相当密切的联系，而本书的前半部分很可能由杜朴教授完成，后半部则由文以诚教授完成。也可能由于作者对博物馆展览工作的熟悉，我在阅读本书的过程中，也似乎置身于一个由世界各地的中国珍宝组成的展馆中，每阅读一节便是一个或数个具体文物的详细讲述，其材质、体积以及可能的用途，这对于我来说不能不是一种美妙的享受。

最后，我想讨论一下专门史的学科体例与本书的一点不足。专门史追溯的是某种特殊的人类活动在历史中的演化过程。艺术史、文学史、科学史、经济史全部都是专门史。使得专门史有别于通史的地方在于：它只处理一种主题；它并不依据社会时间（social time）来理解它的对象。通史所要处理的对象可称作“社会时间” , 它指的是社会生活持久而连续的展现过程。专门史处理的是一些并不遵循社会时间的人类活动, 并且, 它们并不连续地展现自身。对脱离社会时间的专门史的“连续性”进行旗帜鲜明的批判首先发乎于思想史学界，以昆汀·斯金纳（Quentin Skinner）为代表的剑桥学派对洛夫·乔伊（Arthur Oncken Lovejoy）的《存在巨链：对一个观念的历史研究》所展现出的思想史范式的批判，正是这一趋势的表现。实际上，在艺术史领域，有关这种范式优先性（priority of paradigms）的观念已经有相当充分的探讨，但过分对考察同一叙述对象之“持续性”的批判，将会导致我们难以把握研究对象的在纵向历史序列中的转变，由于这一视角的缺失，我们该如何理解不同历史语境中的中国艺术？早期中国与帝制晚期之间的艺术形态变化的内在理路（inner logic）又该如何探求？我们难道仅仅满足于将其归之于，随着时代的变迁，物质的发展，社会观念的转换等这些历史语境的要素吗？艺术本身的转变又是循着什么线索而进行？现代主义、现实主义、达达主义等各种艺术观念的变迁与历史语境的结合叙述新范式是否可以更加丰富且准确的展现中国艺术与文化？

正如郑岩老师在序言中所言“在打破了线性的、单一的传统叙事体系之后，美术的故事固然变得无比开放、丰富；但另一方面，如我们所处的时代一样，也因此变得迷乱而难以把握，如果我的学生拿着这本书来问我，什么是重点？我只能回答，我也不知道。”白壁无双，却让人更加期待。

参考论著：

斯金纳：《观念史中的意涵与理解》，丁耘主编：《什么是思想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

汉斯·贝尔廷等著：《艺术史终结了吗？当代西方艺术史哲学文选》，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1999年。

朱其：《新艺术史与视觉叙事》，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03年。

包弼德：《对余英时宋代道学研究方法的一点反思》，程钢译，《世界哲学》，2004年第4期。

王艳华：《视觉文化的“视觉性”概念及其艺术史溯源》，《求是学刊》2017年03期。

段炼：《视觉文化及其研究的再认识》，《中国美术报》，2017年1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