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旅行
施特劳斯对旅行及其意义的描述与尤瑟纳尔写哈德里安有异曲同工之妙。在《忧郁的热带》里他引用夏多布里昂(Chateaubriand)《意大利之旅》(《Vayages en Italie》)中的一段:“每一个人身上都拖着一个世界,由他所见过、爱过的一切所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来是在另外一个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带着的那个世界去。”他继续说道:“从此以后,可能把两个不同的世界之间沟通起来。经由预想不到的方式,时间把生命与我自己之间的距离拉长:在我能够回顾省思我以前的经历之前,必须先经过二十年之久的遗忘期。以前我曾在世界各地到处追寻那些经验,可是当时并不了解其意义,也不能欣赏其精华本质。”
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生如旅行是对的,人看待生命与在此之间的各种短途旅行,态度往往如出一辙。许多人永远做自己的过客,却不自知,他们不深入其中的任何一段时间,而仅仅是在不同的交通工具上打发生命,马不停蹄,以为凭此获得了人生的丰盛。
如果没有真正爱过那些景和物,没有与某一段时间纠缠,没有身陷某个处所而不能自拔——你也就未曾真正进入,即使在那里待上一辈子,并且老死。人在与世界擦身而过的同时与自己的生命擦身而过。所有本该沉淀的岁月最后像轻尘一样无以附着,随风而散。
而对那些沿途睁大眼睛、饥渴而贪婪的旅者来说,困惑依然存在。对某些事物,即使你花上数天、数月、数年——也依然无法了解它是什么。它的面貌随时变化。有时明明感到可以拥抱,它却像水银一样自你掌中滑开;有时它忽而变得那么清晰,让你欣喜若狂,可不过是一转身的工夫,你又会为受到欺骗而沮丧不已;很多时候你发现自己早已忘记旅行的目的,不过是流连,躯体变重,双眼昏花,内心日渐干渴。你所追寻的东西原本在路上,现在却落在了记忆与故纸的厚厚尘埃中。当纸页变脆变薄,它们便随文字一同变为粉末。
如果过于艰苦的旅程持续太久,旅人会忘却来时路。并且,即使只是一个很小的城镇,也足以使他耗费半生精力。时间一长,连城里的庞然大物都变得无比细致,脉络尽显;每一个人的脸孔都清晰得可怕;每一秒的时间都在他耳边嘎吱作响。而扰人的小巷和不知从哪里生长出来的路将他层层围困。他永远也无法弄清楚从城东走到城西需要多少时间,两者之间相隔多长距离。
直到有一天,旅人发现原来城门正对着自己家门口,像拨开迷雾,他所苦苦搜寻的路径仿如掌纹般自脑海中浮现,突然而至,毫无因由。
尤瑟纳尔说:“有些书,不到40岁,不要妄想去写它。年岁不足,就不能理解存在,不能理解人与人之间、时代与时代之间自然存在的界线,不能理解无限差别的个体……经过这许多年,我终于能够把握皇帝与我之间的距离。”
可这与年岁没有必然关系。事实上旅行应当是,旅人得以不断变成他所产生兴趣、渴望了解、期待相爱的人或物。又或者恰恰相反——把他们都变成他自己。人凭借到达渴求之物来自我完善,这才是尤瑟纳尔所谓的40岁,以及她与哈德里安之间的真正距离。
因而走马观花从来就不能算是旅行。像从飞机的玄窗往外看,你以为整个云层都在簇拥着你,可实际上它们轻轻绕过去,不留一点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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