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民间传说到历史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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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第九个寡妇》是我在菲蓝的威逼利诱之下花了一天半的时间看完的，这大概是我2006年看的第一本也会是唯一一本长篇小说了。毕业还有俗务的压力迫使我不得不忙于应付很多非我情愿的事情，这让我觉得有愧于己亦有愧于社内诸多同仁。文字停了下来，书却仍是看了的，比如《少女杜拉》、比如《癔症研究》，或者本雅明、马赫。兴趣是大体向哲学、心理学与社会学转移了，小说除了卡尔维诺的少许，他者都极少去看。荒废许久，直到现在才终于有时间来整理这篇古董东西，实在都令自己汗颜，故而还望各位不枉赐教、恳请宽恕则个。
说起《第九个寡妇》，个人认为小说还是让人眼前一亮的，实在话是高于我对女性作家的期许。我并不是对女性作家有偏见，她们在艺术上的成就很多都令我敬仰，只是个人天性，犯怵潮湿的文字，并不一定要出自女性之手，大凡那种一直凉到脊骨的种种不快，都是我所不钟爱的感觉。关于《寡妇》一书，网上评述众多，活动当天也见教了批评家们相当专业的批评——关于“藏”的主题，关于书名的质疑，这些说法都让我感到新奇与相形见拙。我大概永远只能以“外来者”的身份，从非专业的角度来看待文本吧。
如果按照近来的阅读习惯，我应当是倾向于从“性”驱动的角度介入文本。虽然弗洛伊德学说目前在作为科学的心理学中已逐渐淡出主流，但它的社会、文艺学价值却仍在极大地影响着人们的审美观。这一点在西方电影艺术中层出不穷弗氏隐喻中得到了很好的印证，很难说有哪一部调动、符合了西方影评家们胃口的影片能逃得出弗洛伊德的影子，那些电影的叙事其本质都是心理结症的挖除过程。但是我在这部小说中的兴奋点却不在“性”上，而是历史。
出于对科学的敏感，一切关于时间和历史，真相与虚假的文学叙述都是我所钟爱的。就像我对于欲望驱动力的钟爱一般。有人说性与政治是这个时间唯一的两件事情，我想这是不假的。个人情爱理所当然属于性，家庭关系大体通过父权与恋父（母）可以归并于两者之内，至于在其之上的集体社会国家之类更是通通可以纳入政治的范畴。至于历史，在《一九八四》里，在《务虚笔记》中，在很多很多的文学作品里，我们看到历史最终也屈服了政治，甚至性在《一九八四》里这唯一的自由也被政治所打破、吸食。然而对于历史，我只是一名肤浅的爱好者。看得到的历史必然是粉饰的历史，面对久远与生命全部、不可重历的那些时间真相的话语永远是缺失的，但是那些虚假修饰下的过往仍将令我痴迷神往。
回到正题，《寡妇》一书我以为是严女士从她独特的角度重塑40-80年代历史的一种尝试。正如书的封底所言，小说塑造了一位农村妇女王葡萄的丰满形象，也构建了一个完整的民间世界，在权利重压之下不断觉醒的民间以集体的力量与政治化的历史进行着巨大的较量。
首先列举小说中我比较感兴趣的一些段落：
1． 对于葡萄，天下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听人们说：“几十万国军让十万日本鬼子打光了，洛城沦陷了!”她便说：“哦，沦陷了。”她想的是“沉陷”这词儿象外地来的，大地方来的。
2． 人们这时发现葡萄这女子不是个正常人。她缺点什么。缺的那点东西非常非常重要。就是惧怕。这是个天生缺乏惧怕的女子。什么人缺乏惧怕呢?疯子。难怪她头一次上秋千就荡得和魏老婆一样疯。一个孩子的嘴没让奶头堵住，哇哇地哭起来。
3． 这时他们发现这个女子有一点不对劲。那两只眼睛不太对劲——缺了点什么。他们互相对视一下，沉默地商量：她是个疯子不是?眼眼不会避人，没有胆怯，不知轻重。要是个疯子就没滋味了。你去扒一个女疯子的裤子，那不作贱自个?那不造几辈子孽?
4． 葡萄掂着份量，挪步到后门，从大张嘴的铡刀看出去。门缝外满是人腿，全打着布绑腿。也有穿马靴的。她听见的话音全是外乡音。孙怀清这时披着夹袍走来，见葡萄跪在地上，眼睛挤住门缝，便压低嗓音问她在弄啥。“外头腿都满了!”葡萄说。
5． 葡萄从门缝看出去，都是同样的人腿，不过是绑腿布不一样罢了。有时是灰色，有时是黄色，有时不灰不黄，和这里的泥土一个色。孙怀清一见葡萄趴在地上，眼睛挤住门缝就“啧”一下嘴，恐吓她也是责备她。她总是一样地瞪大眼告诉他：“外头腿都满了!”
6． 这儿清静。从关着的门缝里，她能看见一院子的腿。那些腿挤过去挤过来，挤成正月十五灯会了。……再看一会，见人腿里有了两头骡子一头牛的腿了。……太阳偏西的时候，院里满满的腿走光了，只剩下打着绑腿的腿了。那些腿可好看，穿的草鞋还缀了红绒球，一走一当啷。
7． 田里长出数不清的拳头，打向满天星星的黑夜。葡萄半张着嘴，看着满坡遍野的拳头，一下一下地往空气里打着，她心里说：这是打啥呢?
8． 喊着喊着，下头跟着喊的人也生起气来。他们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只是一股怒气在心里越拱越高。他们被周围人的理直气壮给震了，也都越来越理直气壮。剥削、压迫、封建不再是外地来的新字眼，它们开始有意义。几十声口号喊过，他们已经怒发冲冠，正气凛然。原来这就是血海深仇。原来他们是有仇可报，有冤可伸。他们祖祖辈辈太悲苦了，都得从一声比一声高亢，一声比一声嘶哑的口号喊出去。喊着喊着，他们的冤仇有了具体落实，就是对立在他们面前的孙怀清。葡萄一直看得合不拢嘴，这么些胳膊拳头，她简直看迷了。
9． 春天下了第一场雨。矮庙周围的黄土上印着一个野兽的足迹，那足迹缺两根左前爪指。野兽的足迹绕着矮庙一圈又一圈。二大从来不知道小豹子常常围着矮庙打转，有时还会长啸两声。 一直到好多年后，人们在河滩地上种了牡丹花，年年有日本和南洋的客人回来观赏，那个缺两根爪子的豹子还会来这一带。那时它是老豹子了，来找那个救过它、喂过它、已不在世的白毛老兽。
严女士将小说命名为《第九个寡妇》，我不知道“九”这个数字是不是她的福祉，总之我也就按九段摘录了。这九段文字或是反复浮现于文本之中的意象，或是作为某种隐喻的出现。其中1、2、3是关于王葡萄一个侧面的评介，在后文中仍多次出现不一一摘出；4、5、6是对于“腿”这个意象地经典描写；7、8是“拳头”而9是关于“豹子”与“白毛老兽”的一个段落。
在谈及她的创作过程时严女士说道也许并没有想到要写对于“革命”的颠覆或者其他种种深刻主题，只是在民间采风时听到了那样的故事——一个女人在门缝下面看到许许多多的腿匆忙经过，草鞋的布鞋的打着绑腿的腿之间的演替与变换这样的景象让她着迷，而作为读者的我也得到了同样的体会。本书的跋中陈思和先生认为“葡萄的窥探是贴着大地看世界的一种观察视角，从下往上看，固然看不清被看世界的真相……但是这是一种民间的立场和视角，是于山崩地裂而处惊不变得自然人生哲学。”在“民间立场”的定位上我赞同陈先生的说法，然而小说开始不久便出现的段落1让我的第一感觉便是想到了米兰•昆德拉。
在昆德拉的小说《笑忘书》中，角色“母亲”便是个只管小事、不问政治的人，当苏联坦克进入布拉格后，人们都如临大敌，只有老太太不关系，她只想着梨树什么时候结果。一开始年轻人都觉得母亲糊涂了，梨子怎么会有坦克重要呢？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慢慢发现，和梨子相比，坦克好像也没重要到哪儿去，老太太可能也没错。这里昆德拉用了一个很漂亮的句子，在母亲眼里，坦克是在后层，而梨子是在前台，对她而言梨子远远重要于坦克，十多年过去后，在人们记忆中的坦克也被推到了后层，而每天都要吃的梨子又被推到了前景，这时候他们突然发现坦克与梨子孰重孰轻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而在《寡妇》中的王葡萄就像《笑忘书》中的“母亲”一般，她觉得“沉陷”这词儿象外地来的，大地方来的；她“天生缺乏畏惧”是个“疯子”（1、2、3）；她不知道外面的人跑来跑去是为了什么她只知道“腿，好多的腿。”（4、5、6）；还有“这么些胳膊拳头，她简直看迷了”（7、8）。正像布拉格的年轻人都觉得“母亲”糊涂了一样，大形势之下的村民们无不觉得王葡萄不可理喻——她怎么不知道怕呢？那种对于外来事物的拒斥，对于权力的不合作，究竟要说王葡萄是比一般人更清醒还是更懵懂呢？或许若干年之后，史家庄的人们也会发现孰对孰错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一切历史都是政治化的历史，而政治化的历史实质上只是一种话语上的霸权。为什么我们要把太平天国和义和团的匪徒视为不畏强暴的起义者？为什么真正在试图兴起中国的臣子挂上了卖国贼的名号？成王败寇，自古以来历史便在由胜者书写着，“群众创造历史”不过是一句骗人的鬼话。在小说中，“腿的更替”（4、5、6）这个意象代表着时间的演替，历史被不同时期掌握着话语权的人们不断改写，好的坏的黑的白的在永不休止的涂抹中都失去了被判断的可能；而拳头（7、8）则象征权力本身，以及被政治话语霸权所煽动的民众。
我一直认为民众是可怕的，因为他们无知而且盲动。（从超级女生就可以看出来——没文化，真可怕）所以在《务虚笔记》中提及“英雄”或者“群众”创造历史时画家宁愿选择前者（当然后者本就是无稽之谈）。权力从何而来？权力生于畏惧。统治者从来把自己置于高大的上位（神化——诸如宗教统治，抑或神圣化——XX主义）自上而下向民众施与着压力。萨特的戏剧《苍蝇》讲述了什么？是原罪，人人心中的罪感于畏惧比一切其他力量更能控治民心。然而这种畏惧却可以产生暴力，这种暴力体现为村民们对二大的落井下石，在心理学上这是顺位低下者对更低者的一种转移行为，这种由自同一阶层的暴力往往比来自上位者更为可怕。然而却有人出来和它对抗了，与其说对抗它的是不知道怕的王葡萄不如说是一种觉醒的民间原生力。
这里不得不插说一下孙怀清的形象塑造。二大这个人物在小说中被描写得过于神奇了。在前半部分我们看到的还只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可是自从二大自从进入了地窖便由人蜕化为了神。他虽然看不到外面的变化，只是通过葡萄的讲述，却开始在各种事务中体现出先知般的预见性。他是智者的象征，这让我想起了《莎乐美》中同样被关在类似于地窖的井底的约翰。是的，他就是施洗的约翰，他就是摩西，他代表着民间本征的智慧。而王葡萄是二大一手调教出来的媳妇，她是二大精神上的继承，从每到荒年她对二大的言听计从我们便可以看出二人之间的特殊关系。因此王葡萄敢于对抗那强大的政治话语与其说是亲二大只认二大一个死理不如说是对于古理的相信与认同，他们始终触摸着民间最为内核那种力量，那是外来的“革命”“运动”永远也无法彻底洗刷掉的一种文化本质。
所以我认为小说在试图构造的是一种民间传说对于历史宏大叙事的颠覆。
严女士在小说中间关于“侏儒庙”的设置我想便是作者在有意无意地开始营造一种“民间”的氛围。而近结尾处豹子和白毛老兽更是一种近似神化了的传说，二大终于从精神到形象上完成了蜕变，他代表着民间，他代表的民间才是在与历史叙事对话的真正主角。
另：关于地窖的隐喻，我想除了“藏”以外还有一重时间的寓意。在唐传奇中，与地窖相似的井底、树洞除了有着空间的隔离作用以外时间也是相对静止的。因此地窖里的二大是静止了时间的二大，其实，对于瞬息万变的政治化历史，民间何尝不是一直微笑着注视呢。它始终在那里，它才是永恒。
说起《第九个寡妇》，个人认为小说还是让人眼前一亮的，实在话是高于我对女性作家的期许。我并不是对女性作家有偏见，她们在艺术上的成就很多都令我敬仰，只是个人天性，犯怵潮湿的文字，并不一定要出自女性之手，大凡那种一直凉到脊骨的种种不快，都是我所不钟爱的感觉。关于《寡妇》一书，网上评述众多，活动当天也见教了批评家们相当专业的批评——关于“藏”的主题，关于书名的质疑，这些说法都让我感到新奇与相形见拙。我大概永远只能以“外来者”的身份，从非专业的角度来看待文本吧。
如果按照近来的阅读习惯，我应当是倾向于从“性”驱动的角度介入文本。虽然弗洛伊德学说目前在作为科学的心理学中已逐渐淡出主流，但它的社会、文艺学价值却仍在极大地影响着人们的审美观。这一点在西方电影艺术中层出不穷弗氏隐喻中得到了很好的印证，很难说有哪一部调动、符合了西方影评家们胃口的影片能逃得出弗洛伊德的影子，那些电影的叙事其本质都是心理结症的挖除过程。但是我在这部小说中的兴奋点却不在“性”上，而是历史。
出于对科学的敏感，一切关于时间和历史，真相与虚假的文学叙述都是我所钟爱的。就像我对于欲望驱动力的钟爱一般。有人说性与政治是这个时间唯一的两件事情，我想这是不假的。个人情爱理所当然属于性，家庭关系大体通过父权与恋父（母）可以归并于两者之内，至于在其之上的集体社会国家之类更是通通可以纳入政治的范畴。至于历史，在《一九八四》里，在《务虚笔记》中，在很多很多的文学作品里，我们看到历史最终也屈服了政治，甚至性在《一九八四》里这唯一的自由也被政治所打破、吸食。然而对于历史，我只是一名肤浅的爱好者。看得到的历史必然是粉饰的历史，面对久远与生命全部、不可重历的那些时间真相的话语永远是缺失的，但是那些虚假修饰下的过往仍将令我痴迷神往。
回到正题，《寡妇》一书我以为是严女士从她独特的角度重塑40-80年代历史的一种尝试。正如书的封底所言，小说塑造了一位农村妇女王葡萄的丰满形象，也构建了一个完整的民间世界，在权利重压之下不断觉醒的民间以集体的力量与政治化的历史进行着巨大的较量。
首先列举小说中我比较感兴趣的一些段落：
1． 对于葡萄，天下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听人们说：“几十万国军让十万日本鬼子打光了，洛城沦陷了!”她便说：“哦，沦陷了。”她想的是“沉陷”这词儿象外地来的，大地方来的。
2． 人们这时发现葡萄这女子不是个正常人。她缺点什么。缺的那点东西非常非常重要。就是惧怕。这是个天生缺乏惧怕的女子。什么人缺乏惧怕呢?疯子。难怪她头一次上秋千就荡得和魏老婆一样疯。一个孩子的嘴没让奶头堵住，哇哇地哭起来。
3． 这时他们发现这个女子有一点不对劲。那两只眼睛不太对劲——缺了点什么。他们互相对视一下，沉默地商量：她是个疯子不是?眼眼不会避人，没有胆怯，不知轻重。要是个疯子就没滋味了。你去扒一个女疯子的裤子，那不作贱自个?那不造几辈子孽?
4． 葡萄掂着份量，挪步到后门，从大张嘴的铡刀看出去。门缝外满是人腿，全打着布绑腿。也有穿马靴的。她听见的话音全是外乡音。孙怀清这时披着夹袍走来，见葡萄跪在地上，眼睛挤住门缝，便压低嗓音问她在弄啥。“外头腿都满了!”葡萄说。
5． 葡萄从门缝看出去，都是同样的人腿，不过是绑腿布不一样罢了。有时是灰色，有时是黄色，有时不灰不黄，和这里的泥土一个色。孙怀清一见葡萄趴在地上，眼睛挤住门缝就“啧”一下嘴，恐吓她也是责备她。她总是一样地瞪大眼告诉他：“外头腿都满了!”
6． 这儿清静。从关着的门缝里，她能看见一院子的腿。那些腿挤过去挤过来，挤成正月十五灯会了。……再看一会，见人腿里有了两头骡子一头牛的腿了。……太阳偏西的时候，院里满满的腿走光了，只剩下打着绑腿的腿了。那些腿可好看，穿的草鞋还缀了红绒球，一走一当啷。
7． 田里长出数不清的拳头，打向满天星星的黑夜。葡萄半张着嘴，看着满坡遍野的拳头，一下一下地往空气里打着，她心里说：这是打啥呢?
8． 喊着喊着，下头跟着喊的人也生起气来。他们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只是一股怒气在心里越拱越高。他们被周围人的理直气壮给震了，也都越来越理直气壮。剥削、压迫、封建不再是外地来的新字眼，它们开始有意义。几十声口号喊过，他们已经怒发冲冠，正气凛然。原来这就是血海深仇。原来他们是有仇可报，有冤可伸。他们祖祖辈辈太悲苦了，都得从一声比一声高亢，一声比一声嘶哑的口号喊出去。喊着喊着，他们的冤仇有了具体落实，就是对立在他们面前的孙怀清。葡萄一直看得合不拢嘴，这么些胳膊拳头，她简直看迷了。
9． 春天下了第一场雨。矮庙周围的黄土上印着一个野兽的足迹，那足迹缺两根左前爪指。野兽的足迹绕着矮庙一圈又一圈。二大从来不知道小豹子常常围着矮庙打转，有时还会长啸两声。 一直到好多年后，人们在河滩地上种了牡丹花，年年有日本和南洋的客人回来观赏，那个缺两根爪子的豹子还会来这一带。那时它是老豹子了，来找那个救过它、喂过它、已不在世的白毛老兽。
严女士将小说命名为《第九个寡妇》，我不知道“九”这个数字是不是她的福祉，总之我也就按九段摘录了。这九段文字或是反复浮现于文本之中的意象，或是作为某种隐喻的出现。其中1、2、3是关于王葡萄一个侧面的评介，在后文中仍多次出现不一一摘出；4、5、6是对于“腿”这个意象地经典描写；7、8是“拳头”而9是关于“豹子”与“白毛老兽”的一个段落。
在谈及她的创作过程时严女士说道也许并没有想到要写对于“革命”的颠覆或者其他种种深刻主题，只是在民间采风时听到了那样的故事——一个女人在门缝下面看到许许多多的腿匆忙经过，草鞋的布鞋的打着绑腿的腿之间的演替与变换这样的景象让她着迷，而作为读者的我也得到了同样的体会。本书的跋中陈思和先生认为“葡萄的窥探是贴着大地看世界的一种观察视角，从下往上看，固然看不清被看世界的真相……但是这是一种民间的立场和视角，是于山崩地裂而处惊不变得自然人生哲学。”在“民间立场”的定位上我赞同陈先生的说法，然而小说开始不久便出现的段落1让我的第一感觉便是想到了米兰•昆德拉。
在昆德拉的小说《笑忘书》中，角色“母亲”便是个只管小事、不问政治的人，当苏联坦克进入布拉格后，人们都如临大敌，只有老太太不关系，她只想着梨树什么时候结果。一开始年轻人都觉得母亲糊涂了，梨子怎么会有坦克重要呢？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慢慢发现，和梨子相比，坦克好像也没重要到哪儿去，老太太可能也没错。这里昆德拉用了一个很漂亮的句子，在母亲眼里，坦克是在后层，而梨子是在前台，对她而言梨子远远重要于坦克，十多年过去后，在人们记忆中的坦克也被推到了后层，而每天都要吃的梨子又被推到了前景，这时候他们突然发现坦克与梨子孰重孰轻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而在《寡妇》中的王葡萄就像《笑忘书》中的“母亲”一般，她觉得“沉陷”这词儿象外地来的，大地方来的；她“天生缺乏畏惧”是个“疯子”（1、2、3）；她不知道外面的人跑来跑去是为了什么她只知道“腿，好多的腿。”（4、5、6）；还有“这么些胳膊拳头，她简直看迷了”（7、8）。正像布拉格的年轻人都觉得“母亲”糊涂了一样，大形势之下的村民们无不觉得王葡萄不可理喻——她怎么不知道怕呢？那种对于外来事物的拒斥，对于权力的不合作，究竟要说王葡萄是比一般人更清醒还是更懵懂呢？或许若干年之后，史家庄的人们也会发现孰对孰错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一切历史都是政治化的历史，而政治化的历史实质上只是一种话语上的霸权。为什么我们要把太平天国和义和团的匪徒视为不畏强暴的起义者？为什么真正在试图兴起中国的臣子挂上了卖国贼的名号？成王败寇，自古以来历史便在由胜者书写着，“群众创造历史”不过是一句骗人的鬼话。在小说中，“腿的更替”（4、5、6）这个意象代表着时间的演替，历史被不同时期掌握着话语权的人们不断改写，好的坏的黑的白的在永不休止的涂抹中都失去了被判断的可能；而拳头（7、8）则象征权力本身，以及被政治话语霸权所煽动的民众。
我一直认为民众是可怕的，因为他们无知而且盲动。（从超级女生就可以看出来——没文化，真可怕）所以在《务虚笔记》中提及“英雄”或者“群众”创造历史时画家宁愿选择前者（当然后者本就是无稽之谈）。权力从何而来？权力生于畏惧。统治者从来把自己置于高大的上位（神化——诸如宗教统治，抑或神圣化——XX主义）自上而下向民众施与着压力。萨特的戏剧《苍蝇》讲述了什么？是原罪，人人心中的罪感于畏惧比一切其他力量更能控治民心。然而这种畏惧却可以产生暴力，这种暴力体现为村民们对二大的落井下石，在心理学上这是顺位低下者对更低者的一种转移行为，这种由自同一阶层的暴力往往比来自上位者更为可怕。然而却有人出来和它对抗了，与其说对抗它的是不知道怕的王葡萄不如说是一种觉醒的民间原生力。
这里不得不插说一下孙怀清的形象塑造。二大这个人物在小说中被描写得过于神奇了。在前半部分我们看到的还只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可是自从二大自从进入了地窖便由人蜕化为了神。他虽然看不到外面的变化，只是通过葡萄的讲述，却开始在各种事务中体现出先知般的预见性。他是智者的象征，这让我想起了《莎乐美》中同样被关在类似于地窖的井底的约翰。是的，他就是施洗的约翰，他就是摩西，他代表着民间本征的智慧。而王葡萄是二大一手调教出来的媳妇，她是二大精神上的继承，从每到荒年她对二大的言听计从我们便可以看出二人之间的特殊关系。因此王葡萄敢于对抗那强大的政治话语与其说是亲二大只认二大一个死理不如说是对于古理的相信与认同，他们始终触摸着民间最为内核那种力量，那是外来的“革命”“运动”永远也无法彻底洗刷掉的一种文化本质。
所以我认为小说在试图构造的是一种民间传说对于历史宏大叙事的颠覆。
严女士在小说中间关于“侏儒庙”的设置我想便是作者在有意无意地开始营造一种“民间”的氛围。而近结尾处豹子和白毛老兽更是一种近似神化了的传说，二大终于从精神到形象上完成了蜕变，他代表着民间，他代表的民间才是在与历史叙事对话的真正主角。
另：关于地窖的隐喻，我想除了“藏”以外还有一重时间的寓意。在唐传奇中，与地窖相似的井底、树洞除了有着空间的隔离作用以外时间也是相对静止的。因此地窖里的二大是静止了时间的二大，其实，对于瞬息万变的政治化历史，民间何尝不是一直微笑着注视呢。它始终在那里，它才是永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