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的弗洛伊德式文艺观
“文革”之后,他们都不好意思提这个时期的事,再画,又画回古代山水的趣味里去了。 这就是说,这些画只是他们在某一个时期迫于外在的需要和生存的压力作出的妥协,跟他们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他们从骨子里其实并不认同。如果说画儿在内容上有个标准的话,我想最简单也最直接的一个标准,就是这些画都要表现画家的内在经验,起码的,他要对自己画的那些东西那种趣味儿有个诚实的认同感。你看,当代新文人画那些画家什么都画,但画的趣味儿、笔墨的趣味儿却都是古代的。他们就认同那种趣味儿,拒绝当下现实的这种粗暴无道。他们就是要做有关古代的白日梦,甚至他们的日常生活都在模拟古人的样子,唱唱昆曲、打打太极,以逃避这个他们身处其中却又特别不喜欢的时代。你能说他们就不当代了?——弗洛伊德的白日梦文艺观点
你再看我们的电视,每天有多少的古装历史电视连续剧在播放?有那么多的国人在看、谈论。国学大讲堂天天在那里扯淡,说起那些事儿来跟他亲身经历过似的,那些帝王将相都跟他亲戚似的。历史类图书也在大量出版。人们置现实话题于不顾,成天迷恋于说那些前朝破事儿,为什么?你说这些现象有没有当代性?这本身是不是个特别重要的值得关注的当下现实? 回过头来说,没有人会将那些有关唐朝内容的历史电视连续剧当成是唐朝本身。同样,也不会有人把我这些表达民国趣味儿的画当成是民国的样子。这些画中的情境只是我个人想象中的一个民国,与民国没有本质上的关联。再说了,民国本身是个什么样子也不重要。画古代人也好,画民国也好,说到底,都是当代人站在当下的一种实实在在的现实经验,只不过这个经验不是眼前的视觉经验,而是在内心当中发生和存在的一种内在化的经验罢了。
老树:如果只是笼统地来说,“艺术来源于生活”这句话没有多大的毛病,但也等于是句废话。你说什么不在“生活”当中?这句话等于是在说艺术与生活不在一个地儿。其实我们通常所说的“生活”,指的就是眼前的“现实”的意思。过去我们常说“艺术来源于现实生活,艺术是现实生活的反映”这两句话,颠来倒去地说了很多年,以至于我们从不怀疑它的“正确性”。我们的头脑当中总是有一个特别强烈的固执的“是”和“非”的分别,而很少有一个“有”和“无”的观念。“是”就是好的,就是正确的;其他的就是坏的,反动的,就是个贬义词。这种简单二元的不由分说的是非观就像一种病毒程序一样输入了我们的头脑,进而成为我们判断一切的基本指令。当这种论调上升为“真理”之后,它就再也不能被怀疑了,你只有信服它,按照这套说辞去行事。问题是,世界上的事能有非此即彼这么简单吗?要说“艺术来源于生活”,倒不如说“生活来源于艺术”更准确一些。当然,这是个更复杂的话题,不说也罢。
我不相信这些屁话。我画画为了什么?现实够麻烦的了,在现实当中你再烦也得硬着头皮去做事,因为你躲不开啊!但你可以在梦里,在写作的时候、画画的时候躲进一个自己的世界里去歇一歇喘口气。所以我画画的动机就是要逃避。我为什么不能逃避?我连这点儿自己选择的权利都没有吗?我怎么总是要对现实,对我的工作,对我的家庭,对我过去承担的乱七八糟的事情负责任?我为什么就不能为我自己痛痛快快地活上几天?为什么我自己的内心生活就是不重要的?当我面对社会、国家、民族、现实政治需要时,当我面对那些已经高度意识形态化的艺术观念时,我就一定得放弃我自己的内心生活吗? 逃避现实是我唯一的内心现实。逃避现实生活当中的那些公共标准、公共要求指标,逃避那些令我尴尬难堪、令我不那么舒服的困境,这就是我真正的也是最最重要的内心现实生活。逃避开现实那些功名利禄的诱惑,逃避单位里那些嫉妒的眼神、那些毫无意义的表格规章制度,逃避那些婚姻家庭的负累,逃避女人带给我的指责、要求甚至因爱恋而生成的托付终身的恐惧,逃避我内心当中因长期的教育带给我的那种身为一介匹夫却要担当国家民族大任的可笑而虚幻的道德责任感,逃避因为没有钱换一间大房子而在心里感受的那种对家庭的歉疚感以及在他人那里的自卑感,逃避评职称、涨工资屡屡不果的尴尬处境。在现实生活当中我真的是早就烦了,厌倦了,没有兴趣了。现实社会与理想中的生活是如此的不一致。我的一切的向往、一切的愿望都在现实当中看不到实现的可能。我确实变得很消极,我就是想要消极地活着。我愿意这样。我看不到有什么值得我去积极地活下去的理由,我也只能这样。现实有什么好?现实让我失望让我愤怒让我尴尬让我无所适从让我就想逃开。我不想按着别人教导我的那种方式活在现实世界当中了。我只想做一些我自己一直特别想做的事情,活在属于我自己的世界当中了。我就是想回到一个与现实无关的狭窄的甚至是阴暗的个人内心世界当中去了。这跟别人有什么关系?碍着别人什么事儿?有人说我的画太消极了,没有为别人提供“正能量”!什么“正能量”?不就是那些虚假的伪善的具有煽动性和欺骗性的一套套谎言吗?“文革”开始时,历次全国性的政治运动中,我们每一个人浑身上下充满的全是所谓的“正能量”,多么积极灿烂的人生啊!多么豪迈崇高的人生啊!我们从未怀疑过别人和自己,就是靠着这些无限正确、积极向上的使不完的“正能量”,我们革了地主老财和资产阶级的命,革了几千年传统文化的命,革了我们自己的命。终于,我们成了今天的样子。 我们上的当还少吗?所以,别对我谈什么责任呀义务呀这些狗屁大词儿。我已经做得够多了。我活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让他人来绑架勒索的。我又不碰你们的法律,我又不害人。伤害他人也是现实生活的一部分,我对此了无兴趣。我不想干那些在别人看来、在我过去看来多么有意义的事情了。什么叫“有意义”?都是胡扯!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人活着只不过是你生下来了,你不得不活着,除非你自杀掉拉倒。你说有什么意义可言?一切“意义”化的说辞都是某种利益集团为了达成一个特别的目的而故意制造出来的一套谎言。我就想胡乱地走动,胡乱地想事儿,胡乱地画画儿、拍照片儿。我就想自己在一个无人知道的世界当中梦游,自言自语。这不好吗?这干别人什么事儿?我不参加你的展览,不参加你们的评奖,我不信什么标准,我心里的愿望就是自己的标准,这不行吗? 西门烟树:所以你逃入了画中,在画里逃避开现实。你认为绘画就是要超越现实的吗? 老树:逃避其实是人的一种动物性的本能啊!不是什么社会行为、文化行为。车过来了,你下意识地就会躲开。你不躲开试试!一只蜗牛在地上爬,有什么东西过来了,赶紧把躯体缩到硬壳儿里去。就这么简单直接的一件事儿。德国现代美学家沃林格一个多世纪之前就对这一本能作出了独特的阐述,只不过他是从人类的艺术表现角度来说的。他认为,正是现实世界的变动不居,导致人类的持续焦虑与恐惧。他称现实世界是一个充满了特殊与随机变化的世界,人类要想摆脱这种恐惧,最重要的办法即是由这个特殊的变动不居的世界当中找到一个本质的一般性的绝对的世界。他没有将这个世界引入个人的内在世界当中,而是将抽象的世界看作最为本质的和人类赖以逃避现实的世界。他还考察了德国一个少数民族原始艺术的这种抽象化倾向,并由此认为这是人类从艺术的角度摆脱现实的偶然性和现实焦虑与恐惧的最重要的途径,同时也是人类的一个重要本能。沃林格这部著作叫《抽象与移情》,辽宁人民出版社出过译本,你可以找来翻翻。这本书与康定斯基的《论艺术里的精神》一书,分别从艺术考古学、艺术人类学和艺术实践与研究的不同角度得出了相似的结论,从而成为二十世纪现代主义时期抽象艺术实验最重要的理论基础。
与我谈到的这种个体在内心当中对现实世界实施的逃避策略不同的是,他将人类的逃避欲望引向了一个绝对的超验的境界。但无论以何种方式最终达成这种逃避,都说明了两个问题: 一个是,人类逃避现实的苦难是一种必然的努力倾向和本能。正视现实,并积极地介入参与到现实生活世界当中去当然是重要的,但并不能看成人类唯一的和必须作出的选择。就我个人生存的经验和能力来说,面对现实更多的是一种恐惧,改了半辈子了也没有多大起色。这样一个人还要逼着自己一定要积极地投身到现实社会当中去,跟很多打了鸡血一样成天慷慨激昂的人混在一起,干那些自己根本就不喜欢也不擅长的事情,这不等于是去找死吗?在我看来,这两者之间没有什么高下是非的分别,而只是取向不同而已。 另一个是,人类逃避现实的方式可以是多样的,而且都有它的合理性和必要性。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人之一生其实就是一个逃避现实苦难的艰难行程。他认为人类逃避的方式有很多,比如宗教、幻想(文学及艺术即属此列)、超越(哲学)、麻醉(毒品)以及自杀。他谈到的以艺术的或者文学的、幻想的方式来逃避现实,可能是一种比较可取的方式吧?我们不好这样断定。但人类总体的价值观比较认同这种逃避的方式。其实不独幻想,那些被看得很高的理性探讨,也成为艺术家借助艺术这个媒介逃避现实的重要一途。比如现代主义实验当中非常重要的所谓纯粹绘画语言的探索,从人的切身经验的角度来说,也算是一种合法化的逃避途径。用那个走在这条道上的最具代表性的画家塞尚的话来说就是,绘画并不表现现实世界,而是与现实平行存在。我喜欢这个“平行”的说法,我觉得这更接近艺术的本质和现实功能。一平行,你就有个安居之所了,你就可以从现实的经验状态当中脱离出来了,你就可以合法化地沉潜在另一个层面的世界当中去了。我想这跟吸毒后那种将幻觉当作另一个真实世界的状态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总之,你算是逃出来了,不落在那个让你焦虑万分找不着北的现实世界当中了。我们的艺术理论当中总要说到艺术有它的自律性,有它的语言本体,或者说艺术自成语法,等等,无非是在努力地肯定这个跟现实世界平行存在的、可以让人逃避进去的艺术现实世界的合法性和真实性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