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疑写作的写作,以及作为双刃剑的语言
克恩滕州《人民报》周日版的“综合新闻”一栏里有这样一条消息:“星期五深夜,A地(G县)一名51岁的家庭主妇服用大量安眠药自杀。”
这是彼得·汉德克《无欲的悲歌》的开篇。在这部追叙母亲一生的小说中,这则冰冷的社会新闻无疑表明了汉德克接下来的写作态度。尽管是写自己的母亲,但却像要完成一篇社论。作者也确实把这部短短五万字的小说写得像是论文,作者始终在场,对母亲如同对待解剖台上的样本一样进行切割、研究。从她的生平中抽出一个又一个的细节作为论据,至于究竟要论出什么,作者好像不太在意,或者他也没有想的太明白,他只是一直在议论,从议论的主体(母亲)到论证的方法(这次写作)——他始终在质问,他在质问中完成了对母亲一生的剖析,完成了这次写作。在最后的最后,他说,“今后我会更详细地写这一切。”,没有盖棺定论,甚至没有“完成”的感觉,这次写作对作者而言,好像仅仅是一次不太成功的议论,对于读者而言呢,起码对于我而言,是一场别具风貌的探秘,我得以在作者脑中,以作者提供的思维方式与路径在一个异国女人的生命之中遨游、迂回,同作者一切遭遇挫折和疑问。这是一次特别的阅读经验,读者与作者高度合一,得以体会作者的苦思与诘问,这源于作者的写作方法,他将自己的思维路径摊开来与读者共享,他不是在编故事,也不是在讲故事,他的故事已经陈列在读者面前:母亲的死。他通篇要做的事情是,怎么看待母亲的死,该用什么方法呢,这造就了这篇小说唯一的悬念:如何看待。
汉德克从来都不是一个热衷于讲故事的作家,他的一系列作品似乎都在和“讲故事”这件事对着干。人类因为故事得以发展壮大,所有的图腾、宗教、国家、民族乃至现代的集团公司,其背后都是借由故事支撑才得以运转,得以成为印在人们脑中的坚定信念。对于如何讲故事,如何接受故事,人们早已发展出一套行之有效、百颠不破的行为法则。这些法则非常强大,可以说目前百分之九十的成功案例受惠于这些法则,广受阅读的作家、极具号召力的演说家、屹立百年的企业、深入人心的宗教——不管是个人还是集团,他们无不是遵从这些法则进而将自己的故事讲到人们内心深处的高手。这个话题说得似乎有点大,归根结底我们谈得也就是一个作家嘛,作家讲故事天经地义,哪有那么多道道。这就要回到故事中最基本的一环,语言,语言的作用何其之大,没有语言就没有世界,基本上是这样。语言塑造了我们的认知,我们的认知由语言组成,在这一点语言是功臣毋庸置疑,另一方面,语言也造就了强大的认知惯性,这种惯性谈不上好坏,它只是使我们可以高效地运用语言,但同时,它也因为其高效成为桎梏。我们会因为犯懒而仰赖高效,久而久之形成一套虽然高效但是陈旧的语言体系。汉德克的写作在我看来,是对陈旧体系所发起的一次又一次地微小冲锋。我不能说汉德克意在革新语言或者之类的话,这事儿太大了,搁在老先生身上他估计也不一定扛得住。但从其写作来看,他是有这种倾向的。
汉德克对既成的故事体系敬而远之,对语言极度不信任。然而他从事写作,就必须使用语言,这导致他的作品读起来拧巴,张力也因此而产生。回到这部《无欲的悲歌》,读者不要寄希望从这里得到故事的快感,为什么得不到,难道汉德克没有讲故事吗?他也许讲了,只是不是用我们惯常看到的故事手法,这里也许你要问了,他是不是在玩结构?是不是在搞隐喻?是不是在鼓捣形式创新?也许是,也许不是,为什么我不说往准了说,因为他即使在玩结构、搞隐喻、鼓捣形式创新,也不是我们已经认识过的玩结构、搞隐喻、鼓捣形式创新。他只是回归语言,从这必须要用他又极度不信任的语言着手,进行他的写作。于是我们看不到作用于语言强大惯性下的故事,因为他跟语言较劲,故事是破碎的,使读者最先注意到的是语言。语言展示了作者思维的路径,这是最让我沉迷的一点,也就是说,读《无欲的悲歌》,你无法借用以往的语言惯性享受故事的愉悦,你首先要进入到作者思维,充分体味思维的乐趣,然后才能在饱受鼓动的思维震颤之下拼凑故事进而细加体味。对于故事来说,这当然是高妙所在。我们常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在我看来,鱼是故事,渔是如何看待故事。《无欲的悲歌》这短短的五万字,“渔”大于“鱼”,什么意思呢,读者可以从这里领略到看故事的妙处,甚至可能是方法,这之后再看身边事,事事皆故事。
差不多到这里大概说清楚了我喜欢这短短五万字的因由,下面我想罗列一些我的读书笔记。汉德克确实不是那么好进入,所以我读得很慢,可以边读边记些东西,这也是一种乐趣,因为不是惯性写作,当然也无法惯性阅读。读得快的作品有读得快的乐趣,慢有慢的乐趣。这五万字,看起来少,浓度却很高,一点都不比一部五十万字的信息量来的少。
部分书摘:
P4、“最让人恼火的似乎莫过于旁人的关心”
——这里说的是母亲过世后“我”的状态,关心是人之常情,然而“我”很抵触。这说明惯常的关心手段会毁坏“我”对死亡的思考。“我”抵触惯常,这里已经有所暗示。
P4、就像在上一部“007”电影里,有人问起邦德刚才被他从楼梯扶手上扔下的那个对手是不是死了,他说:“但愿如此吧!”当时我就忍不住轻松地笑了起来。关于死和亡故的玩笑非但不会使我不快,甚至能让我感到愉悦。
——精彩。间接表达了“我”对死亡的态度。
P5、我之前会不时出现的“状态”是:日复一日的那些想法只是一些不断机械反复的、存在长达数年甚至数十年之久的原初想法而已。如今它们四散,意识因为一下子变得空空如也而疼痛。
——试图回忆母亲最困难的是无法摆脱的惯性经验。日复一日,机械,表示对母亲的既定认知。如今终于清空,可以写一写了。
P5、而我写母亲的故事,一则是认为自己对她以及她如何走上死亡之路比那些不相干的记者知道的更多……;再者是为着自己,因为有事情可做,我就能振作起来;最后是因为我恰恰和任何不相干的记者一样,也想把自愿死亡这事看作一个案例。
——为这次写作给出依旧冰冷的3个原因,1、更熟悉。2、有事干。3、案例。儿子写母亲出于这三个原因,冰冷。
P6、当然,所有这些解释都不过是随手拈来,可以用同样是随手拈来的另一些解释代替。只是一些彻底失语的瞬间和想要表述这额瞬间的欲望而已,与向来写作的动机没两样。
——推翻上述动机,用更虚无笼统的说辞,仅是为了捕捉一些瞬间。
以上开头几页可以说是“我”在为自己找写作动机,其间夹杂自己的状态和对母亲之死的态度。
P9、身为一个女人,出生在这种环境从一开始就是致命的……
——母亲第一次在叙事中出现,前面是说母亲祖上的往事,这里一写到母亲,就用了论断的口气。
P10、从一开始说的话就没人听,自己也越来越不听别人说话 ……
P11、她总是在笑,仿佛就没有别的表情。
P15、她有了自己的举止方式,丢掉了最后一丝对肌肤接触的恐惧:小帽子歪斜在一边,因为有个小伙子把她的头和自己的按在一起,而她只是自得其乐冲着照相机笑。
——叙事与细节仅是对论断的补充,丢掉对肌肤接触的恐惧,以一张照片作为论据。
P20、以至于高兴的时候都会有“女性的脸红”,因为她们理应为这喜悦感到害臊 ……
P22、 ……人则只有局部:头发,脸颊,手指上结起的疤痕……
P23、她有了理解力,却并不理解什么。
P23、她被归类,自己也学会了归类。
P24、想让她感到自卑是很容易的。
到这里写到母亲时,多是切片式的描写,从身体的局部入手,试图将人的局部慢慢拼凑出来去还原人。
另一个特征是议论大于叙事,叙事与细节仅是对论断的补充。这有点像哲学家干得事,不同的是哲学大多以真实为论点,小说家以虚构,更为自由。
P30、她无法被凝固,始终无法琢磨,语句陷入一团黑暗,杂乱无章地横在纸上。
——差不多写到一半,“我”对这次写作产生质疑。写母亲的困难在于她无法琢磨,无法做到客观,无法脱离她这个写作对象。试图用母亲去讲一个故事是可笑的。
P31、顶多在梦里,母亲的故事才会暂时清晰起来……
梦里才能接近自己的写作对象,说明写母亲,还是写自己,还是会回到自身的直觉上来。
P38、平日里,他们几乎不看对方,但在这种公开敌对的时候,他从下往上,她从上往下,两个人都死死地盯着对方的眼睛。缩在被窝里的孩子们只听到推搡的声音。第二天早上,孩子们就自己做早餐。这时,丈夫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妻子则闭着眼睛躺在他旁边装睡。(没错,这种描述的方式就像是抄来的 ……)
这一段那么长我之所以抄下来,因为这是书中为数不多的流畅叙事,终于不再是论断或着局部的描写,而是以人为主语的流畅叙述,刚刚渐入佳境,作者就赶紧用括号打住了。可见作者时刻警惕着流畅的叙事,他怕流畅的叙事具有强烈的麻痹作用,致使又沦入惯性叙事的深渊。
这些笔记整理起来有些琐碎费力,我决定就此打住。不过就这三大段书摘来说,差不多可以一窥这本书的妙处,汉德克用从局部入手,用解剖式的写法,又时时警惕叙述落入窠臼。很多句子,换一种写法恐怕就是可以摘出来的金句了,只是汉德克不屑于此,他的语言智性频闪,单列出来当然大有损害。推荐大家去看一看,不管你是不是也写作,都能得到不小的启发,这可是真的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