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丏尊译《爱的教育》评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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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教育》是由意大利作家亚米契斯(Edmondo de Amicis 1846—1908)耗时近十年完成的儿童小说。1886年出版,将他的创作生涯推向顶峰。该书出版至1904年,短短20年间,已经有30多种文字的译本,再版300余次,好评如潮,堪称经典。各国学校教师把这本书定为中小学生的必读课外书。在我国,五四期间,该书就被匡互生、朱光潜、丰子恺、陈望道、黎锦熙、茅盾、夏衍等知名学者作为当时“立学园”学生们的重点读物,几乎人手一册。100年来,始终畅销不衰,并且多次被改编成动画片、电影、连环画、影响遍布全世界。1923年,我国著名的语文教育家夏丏尊把该书的日译本《心》译为中文,在上海《东方杂志》连载,第二年由上海开明书店出单行本,是此书最早的中文版本。译本首次出版后,至1949年就有38版的重印次,创下了当时外国译著印数的最高纪录; 2004年7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再版了夏丏尊译本的《爱的教育》。
这是一本全世界公认的最富有爱心及教育性的少儿读物,也是一本非常适合成人阅渎的普及型图书。全书共一百篇文章,包括主人公三年级学生安利柯在一个学年中所记的日记,其父母姐姐为他写的劝诫启发性的文章,以及老师指定抄诵的发人深省的每月例话。又以学业终始的十个月份列序共分十卷, 每卷再按日期细划成若干短篇, 其中虽不乏童稚与单纯, 但书中的每一个故事都荡漾着真情,字里行间都洋溢着“爱”——大至国家、社会、民族的大我之爱,小至父母、师长、朋友间的小我之爱,教人反思,让人惭愧。当时,上海《北新》周刊曾对此发表评论:“读了这本书脾气要好上十倍!他一定不会再使母亲不快活,他更要和气对待同学……总而言之,要比上三年公民课所得的多。”这是对《爱的教育》一书教育性的生动评价。
人们将《爱的教育》誉为孩子们的“圣经”。它在读者目前展开一幅孩童生活的爱的画卷,以贴近生活的取材角度,用细腻清新的笔触将七彩斑斓的亲人之爱、同学之爱、劳动之爱、学校之爱、社会之爱、祖国之爱不着痕迹的缓缓道来,一一呈现。
每月例话《六千英里寻母》里十三岁的热那亚少年不辞辛劳远赴南美洲寻母,终于将病重的母亲从死亡线唤回;《洛马格那的血》中不良少年费鲁乔为护救年迈的祖母死于歹徒的刀之下。这些感人至深的篇章都告诉我们的唯有八个字: 亲子之爱,血浓于水。最让安利柯喜欢和敬服的同学卡隆在学校照顾保护弱小有残疾的耐利;洛佩谛为了救低年级的小同学被马车轧伤成了“非拄拐杖不可的人”;品学兼优的级长代洛西知道了克洛西的父亲曾有六年牢狱之灾的秘密后反而更加爱护关照克洛西,这些情节都诉说着纯洁诚挚的同学之谊。而书中描写的劳动之爱是这样一种尊重——父亲阻止安利柯将“小石匠”不小心弄在椅子上的石灰擦掉,并提醒到“他衣服上所沾着的东西,是从他父亲工作时拈来到。凡是从工作上带来的,绝不是龌龊的东西”;父亲还一再劝诫:“只在一阶层中交际的人,恰和只读一册书籍的学生一样”,“以财产和阶级的高下来分别人,是一种鄙贱的心情”。再看看那敬爱先生、不忘母校的学校之爱更是溢于言表,母亲将学校比作母亲:“她从我怀中把你接过去的时候,你差不多还未能讲话,现在将你养育成强健善良勤勉的少年,仍还给了我”;父亲更是把学校里朗朗的读书声、孩子的嬉戏声、老师的诵读声比作“诗”,教安利柯“应该敬爱先生”,“意大利全国五万的学校教师,是你们未来国民精神上的父亲。他们立在社会背后,拿着轻微的报酬,为国民的进步发达劳动着”,“先生的名字,永远须用了敬意来称呼”。书中的爱还包括了对社会大众的普爱,父亲训诫要爱街路上的每个人,不能在充满殿堂车马的都市中忘记那许多“无衣无履、无火暖身的女人与小孩”;母亲教安利柯在“万灵节”(类似于中国的清明节)用感恩的心怀念“为了幼者而殉身”的人们;慈爱的五年级先生深味疾病的苦楚,怜恤“一出世就如被埋在土里、太阳不替他们发光、母亲不给他们脸看”的盲童”。出于对祖国炽热的爱,作者不仅赞美了为国奉献的士兵和他们手中的军旗, 还刻画出一群未及成年的少年英雄。无论是《少年鼓手》的高尚气节,还是《少年爱国者》的果敢无畏都源自于对意大利的热爱;在国庆日,更是要这样起誓:“我的神圣的国土呵! 我爱你。我誓以我的知识,我的腕力,我的灵魂,谨忠事你;一到了应把血和生命贡献于你的时候,我就仰天呼着你的圣名,向着你的旗子送最后的接吻,把我的血向你洒溅,用我的生命做你的牺牲吧!”
和许多儿童读物一样,《爱的教育》建构了一个童话般美好的世界,——父亲温淳严格,母亲和蔼谦良,老师诲人不倦,同学友爱团结,连街市都变成了“万人的家”呢,完满美好的爱无所不在。《爱的教育》中描绘的美好世界虽与现实相去甚远,但它并未成为另一部意大利式的《桃花源记》或《乌托邦》,这里的生活并没有被滤洗得一尘不染,实际生活中许多不尽人意的地方都在亚米契斯的笔下现出了斑斑暗涩:诺瑟斯自持为上等人,待人接物傲慢无礼,颇显当时社会权贵对贫贱在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凌驾;华梯尼为富家子弟,喜欢炫耀,心胸狭仄,虚荣、自私的上流之风在他身上一览无遗。但纵观全书,还是如夏丏尊所说“书中叙述亲子之爱,师生之情,朋友之谊,乡国之感,社会之同情,都已近于理想的世界,虽是幻影,使人读了觉到理想世界的情味,以为世间要如此才好”,小说中“爱”的教育力量还是比“恶”大的!
爱的教育不仅体现在亚米契斯虚构的小说内容之中,更体现在夏译本诞生的点点滴滴之中,这也正是其可贵之处。夏丏尊于1920年偶然得到意大利作家亚米契斯的儿童小说《心》日译本,顿时爱不释手,正如他在书中译者序言所说:“这书给我以卢梭《爱弥儿》、裴斯泰洛齐《醉人之妻》以上的感动。我在四年前始得此书的日译本,记得曾流了泪三日夜读毕,就是后来在翻译或随便阅读时,还深深地感到刺激,不觉眼睛润湿。这不是悲哀的眼泪,乃是惭愧和感激的眼泪。除了人的资格以外,我在家庭中早已是二子二女的父亲,在教育界是执过十余年的教鞭的教师。平日为人为父为师的态度,读了这书好像丑女见了美人,自己难堪起来,不觉惭愧了流泪。”
然而,直到1923年夏秋间先生才得以对照日、英两种译本,正式着手进行翻译。该书原名“Cuore”(中文译音“考莱”),即“心”的意思,英译本相沿,并标“一个意大利小学生的日记”;日译本当时有两种,分别定名《爱的学校》和《真心》。夏丏尊几经推敲,觉得把书名直译为《心》不能表出内容,采用《一个意大利小学生的日记》则不够简练,而《爱的学校》又不太确切(书中涉及社会和家庭),便欲译作《感情教育》,后担心与法国作家福楼拜同名小说混淆,遂改成《爱的教育》。当时夏丏尊在被称为中国现代学校教育的麦加圣地、“北南开、南春晖”之浙江上虞春晖中学任教,经亨颐、朱自清、丰子恺、朱光潜、李叔同、叶圣陶等名师硕彦都曾在这里执教。由于同事之便,他们中的许多人都为此书的出版费了心思,在翻译过程中,朱自清成了第一位读者,而且热忱帮助校正;丰子恺精心为之绘制插图,1938年推出修正版时,又亲自装帧设计,并全部配画,可谓是珠联璧合,相映生辉。
朱自清曾经评价 “夏先生才真是一位诲人不倦的教育家”,“国家的事,世界的事,别人当作历史小说看的,在夏先生都是切身的问题”,这般“急他人所急,忧他人所忧”的胸怀,使得先生“是抱着佛教徒了愿的精神在动笔的”,目的就是要想译者序言中所说的那样:“这书一般被认为是有名的儿童读物,但我以为不但儿童应读,实可作为普通的读物。特别地应介绍给与儿童有直接关系的父母教师们。叫大家流些惭愧或感激之泪。”译本的字里行间不仅闪耀着安利柯那受爱与爱人的心,也跳动着夏丏尊博爱的心,大爱无言,可以说先生是用了心将他的爱心融入了这本三年级小学生的日记中了。
夏译本的《爱的教育》译于上个世纪20年代,那时的语言,今日的读者难免有些不习惯,甚至读起来感到吃力。近二十年来,也有不少译者重译本书,但能与夏先生的译笔相提并论的实属少数,尤其是对许多细节描写的处理,可谓是从细小处给人以最大的感动。例如在《弟弟的女先生》一篇中,夏丏尊这样写到教一年级小孩的先生之不易:“有的牙齿未全、像个老人,发音发不好;有的要咳嗽;有的淌鼻血;有的因为靴子在椅子下面,哭着说‘没有了’;有点因钢笔尖头触痛了手叫了起来;有的把习字帖的第一册和第二册掉错了,吵个不休。要教会五十个有着软软的手的小孩写字,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可是,学生的母亲们还要来诉说不平:什么‘先生,我儿子的钢笔头为什么不见了?’什么‘我的儿子一点都不进步,究竟为什么?’什么‘我的儿子成绩那样的好,为什么得不到奖牌?’什么‘我们配罗的裤子被钉戳破了,你为什么不把那钉子拔去呢?’”这样短短一段却将小学生与老师的学校生活描绘的活灵活现,如果不是有着亲身的学校教育经历与热爱学生的心的确很难捕捉住这样生动的细节,如此的细心,难怪有人将夏丏尊的教育方式称为“妈妈式教育”。他几十年的一线教学的经历与教育家的身份为翻译这本充满教育性的书加码许多,“教育没有了情爱,就成了无水的池”便是夏丏尊的名言。读夏译本的《爱的教育》不仅读的是亚米契斯的小说,更是读夏丏尊先生那颗献予教育的充满爱的心。
虽然《爱的教育》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夏译本在语言上也有些过时,但瑕不掩瑜,该书之于学生,能教人整衣冠、知礼仪、明明德;之于家长,是一部亲子阅读的经典,是实用的家庭情感教育手册;之于老师,它是学校“情爱教育”的范本,是“用爱培养爱”的法宝;而之于一个社会人,它更是约束自身行为的标尺,是提升道德规范的良药。 《爱的教育》的确是经得起读者和时间考验的经典之作,如和煦的春风、不灭的灯塔让爱常驻你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