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是一颗悬在风中的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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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宁借一个素昧平生的友人之笔念念执着:“这种蔚蓝色美得令人痛苦,其所以痛苦是因为它迫使您非得同它做些什么不可。”因林荫幽径中的美,和痛苦的欢乐,我也很难逃过诱惑,不由自主地非要写点什么不可,就好像自《蒲宁短篇小说集》起便不可抗拒、开始系统性地译介这位俄国作家的戴骢,蒲宁永远走进了他的生活,而戴骢先生的翻译很是精妙,没有辜负这段受命运指引的不解之缘。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这一点,翻译留住了原文的自然韵味,作者和译者像同频共振的知音既相互契合又相互渗透,虽然彼此之间的联结跨越了海岸线一样漫长的一个世纪。引用在这本书中出现了数次,却是我第一次读到的新鲜词语“站停”来形容,从词面上看,“站停”可解释为“站立住,暂时停留下来”,衬托出蒲宁画家般的笔触下景色美得惹人怜惜、驻足、沉吟,读者甚至不需闭眼静心感受,他俩已合力将你请入了画中,看到这些场景在文字中亘古长存。换言之,蒲宁像写生一样记叙,戴骢忠实完整地复原了画作,而你只需站停,谛视这一幅幅画卷。
在待领略的画卷中,蒲宁的景物描写有声有色,有数量和空间,有各种层次和流速的光线,有变幻无定的空气,共同调动出画面的迷人色彩。哪怕只是声音,他也能倾听到常人所难以察觉的隐藏在众多声音后细腻刻骨的情绪,细细描摹或明亮或暗哑的丰富质感,使其如同音乐一般和谐、丰富、广博。它们可能是私奔时“凄婉而响亮”的火车声,可能是难以寻回的旅途中无法磨灭的明轮声,“明轮拍击着湖水,发出疏远、喑哑、生气的嘟囔声,在湖面上激起一道道平展的、像玻璃一般透明的浪,缓缓地朝我们奔来,终于柔情脉脉地晃动了我们的小船”(《静》),明轮的动作之舒缓,竟如歌子一般荡漾,让人仿佛看到了连续不断、流畅的前后帧电影镜头,画面变换的速度正是水流的速度。哪怕寂静也没被忽视,它是旅人“把桨提出水面、连汩汩的水声也渐渐消失”的寂静,只为等待倾听深山中某处一口孤钟清脆地敲响,好叙述醒得比另一个人早时,独自欣赏美景的时分。戴骢一早敏锐地察觉并重视利用了作家这一独特的才能,有译后记为证:“蒲宁自幼养成了用画家的眼光观察世界,用音乐家的耳朵捕捉天籁的习惯。”
景致为故事增色不少,因它们总与故事主人公的心境相协调,洋溢着时而浓得化不开时而雾散的美丽哀愁,既有思想又有知觉。《静》中写一对旅人泛舟状如夏日清晨的晚秋的日内瓦湖面,激起他们朝气蓬勃的渴求,渴求生活也能升华到这种美的高度,并愿同人们分享这种欢乐,是为将愉悦的审美效果升华成更深处的精神审美内涵,而捡漏的读者凭借轻松地阅读便可从中分得一杯羹,达到同游的目的。蒲宁笔下的景色,还有独立、不被左右的思想。即使主人公们在现实与梦想的激烈摇撼震荡中痛苦烦恼,产生某种锥心的忧伤和甜蜜的渴望,周遭的一切仍像他们追求的姑娘们一般,好长一段时间对他们不理不睬,顾自美丽,“不论是果园、草原、瓜地,甚至空气和强烈的阳光,却无不充满了幸福”(《在八月》)。
他描写朔风、雷电、暴雨,常见如起先白亮无声、继而瓦蓝、转瞬骤变为青蓝色的闪电,如《安提戈涅》中泛紫的雨云,或“这道闪电无论颜色还是光亮之中都含有一种非尘世的东西”(《娜达莉》),乃至于“一道道闪电的光束越来越宽阔,似乎竭力想更深地窥探我的房间,震耳欲聋的雷声也更顽固地滚滚而来”(《三个卢布》),隐约可现也好,瞬间照亮一切也罢,闪电就是上帝锋冷锐利的目光,世人横流的爱欲逃不过他深邃的注视,而雷声预示着警告和判罚,屡屡暗示了主人公们已决的心意与不详的征兆之间存在某种联系。
写人部分也是如此,只是读者的想象空间更辽阔了一些,蒲宁用镜头一样的语言继续写,“顶楼上有扇窗推了开来,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向警车打了个手势。警车隆隆地发动了,看热闹的人让开一条路。她终于出现,最初出现的是两只小巧有致的脚,然后是貂皮斗篷的下摆,然后是整个人,穿着盛装,就像是去教堂举行婚礼似的,顺着楼梯款步而下”,警察带走的人有令人惊羡的美貌,她面无惧色,甚至向在场的人群致意,令人想象不到竟是一个凶手。议论纷纷的人群替读者解开了疑惑,原来是一个觅得新恋情的寡妇,发现热恋对象是个拆白党,便以分手前最后一聚为由将他哄骗到家里,果断除之而后快了。她的特别之处在于,跟随移动的镜头,书里围观的看客和书外的读者全然看不出她的内心有何真正的痛苦。是啊,她雍容华贵的打扮看起来无懈可击,神情泰然,似乎完全不因杀人而负疚、而崩溃,仿佛那不是一件罪恶的事情,无需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相反,她好像从中重新获得了自由和荣耀,保留了尊严和高昂的美。事实并非如此,随着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她将朝自己的葬礼前进,也许某种与幸福相似的东西看似触手可及,像悬在纤细的花枝上一颗诱人的沉甸甸的苹果,但她未曾拥有,随着读者们想象中再一声砰——这次是枪响,幸福终将坠落。
余下的故事多半有相似的命运。由于一篇篇小说近乎诗化散文,有诗一样的节奏、韵律并富有感情色彩,可随时拿起,也可随时轻放。在读书的过程中,我常常想象自己是那位连绵不绝地给作者寄信的素昧平生的友人,在脑海中勾画作家的模样,常年流亡异乡,找着机会索性四处云游,喜欢落座在餐厅最里面一个角落里,边喝不兑水的烈酒边听别人谈天说地。他的话不多,因为看透了生活,说话要微微带点不自知的嘲讽语气,熟悉轻浮的大学生和他们邪恶又纯真的感情经历,像侯麦导演的《克莱尔的膝盖》里的外交官一样偏爱纤尘不染的少女,偏爱看裙子所勾勒出来的丰腴双膝。他不是沉湎于逸乐的人,更多的时候寓居写作。薄暮冥冥,他靠窗点起一根烟,然后喝了一杯黑咖啡,突然回想起一个像从哪儿听来又像早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顿时心头一凛,周身的空气也陡然紧张起来,不久,简陋的桌椅吱扭作响,滞涩的纸笔发出春蚕食叶般唰唰的摩挲声。
多有意思,他笔下的男主人公们都不是什么圣洁的正人君子,有把爱情当成一桩庸俗而司空见惯的事情的军官,当三十年后不经意与被他遗弃的恋人相遇,她为他伺炊备马,他甚至不笃定爱过谁,只是矢口否认还残存爱意,却恍然若失;更多的是那些虽说把猎艳当成目标,但初出茅庐,算不上情场老手,最多故意显出世故老成样子的青年男子。在百无聊赖的乡间探亲生活期间,偶然目睹美妙的少女皮肤闪光眼眸明亮,难免神摇意夺,还未及够着将她们摘下,已在心里爱得发狂了。他们的甜言蜜语赋予了少女们新的存在价值,在有限且沉闷的活动空间和漫长而平静的时光里,她们几乎也在同一瞬间只看到这一个人,心像一颗悬在风中的苹果,在犹豫和信任中摇摆不定。她们久久地、久久地拿不定这件事情:是否接受如此直露的告白?但不可逃避的,就像命运,她们忘却了羞耻和理智,激烈而迷狂地陷入了痛苦的欢愉。而得手后惊喜交集的男主人公们不知道,在将来的某一天,他们会更爱那个集少女的体态、忧郁、生机勃勃和妇人的成熟坚毅于一身的形象。造成这种转变的前提,往往是离去。自《在八月》以后,爱情的悲剧一个接一个来临,她们嫁为人妇,黯然离开,或悲惨死去……当她们终于长成一颗颗成熟的苹果,哪怕一阵最微弱的清风拂过,枝桠也会坼裂,果实不可挽留地沿着梢头萎落一地。
当读到娜达莉由于早产在日内瓦湖畔与世长辞,我不禁错愕,终于明白爱的不幸指什么,预想中老套的悲剧没有发生——娜达莉没有以最激烈的方式死去,投河自尽之类。蒲宁带着更怜悯的心,让人物们顺从自然的指引走向一条无力回天的道路,留下来的人休想寻求灵魂的净化与超越,他们早就崩溃了,内心一刻也得不到安宁,正是还停留在对往昔持久的渴望,使他们得到更永恒的痛楚和幻灭。
(谨以此文纪念“只译介自己引为同类的作家”——翻译家戴骢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