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丧的契诃夫
加缪说,“想认识一座城市,要看那里的人如何相爱和死亡。”我读的这个集子收录了契诃夫40多篇小说,几乎都在讲述生活在俄罗斯这片寒冷大地上的人们,是如何相爱和死亡的。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读过的所有作家,在忧郁和绝望的程度上,简直没有一个能超过契诃夫,这是我读完这些故事后最强烈的感觉。就连冷硬的鲁迅也“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凭空添了一个花环”;托尔斯泰把安娜写死,让喀秋莎流放西伯利亚,但他免不了的在列文和聂赫流朵夫的身上寄托起希望;陀思妥耶夫斯基虽然写了《宗教大法官》,但梅诗金公爵和小阿廖沙也还是仿佛通向了某种拯救的道路。可是契诃夫,他简直不给人一丁点希望,所有的故事都在最绝望之处戛然而止。
不小心把唾沫溅到将军头上的小文官——死了(《一个文官的死》);永远在添置嫁妆但根本没有出嫁希望的姑娘(《嫁妆》);英俊的邮差闯进诵经士妻子的生活,唤起她对爱情和浪漫的憧憬,但仅仅是一瞬间,你以为妻子已经够惨了,作者一转头还要告诉你,她丈夫也将遭遇“精神上延绵不绝的痛苦”(《巫婆》);经历了凶杀的草原上立起了十字架,但马车夫却因为“我心里好闷哟”而折磨着比他更弱小的人(《草原》);身体上行将就木,精神上早已自尽的教授(《没意思的故事》);只能对马倾诉丧子之痛的老人(《苦恼》);只想依靠诚实的劳动生活,却无端遭遇侮辱和损害的年轻母亲(《在峡谷里》);还有得不到的回应的爱情(《薇罗丽卡》),得到了回应了却不得不被拆散的爱情(《带阁楼的房子》),甚至修成了正果的爱情,要不然是丈夫发现生活毫无意义,充满痛苦(《文学教师》),要不然是妻子追求自由,远走他乡(《我的一生》),再不然就是美满的婚姻生活被爱慕虚荣给搞垮,换来充满屈辱的出轨和死亡(《跳来跳去的女人》)……
在所有这些故事中,爱情虚幻易逝,死亡无处不在,贫穷的阴影笼罩大地,噩运如同诅咒一般无法挣脱。而那些对自然景观的近于深情的描写,与平庸、乏味、匮乏、卑鄙的生活相对比,简直无法不让人像古代先贤那样喟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除开这种强烈的绝望,契诃夫的这些小说还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他的故事的发生地,某个乡村,某座城市,某个家庭,都处于一种一成不变的状态,在他的故事中,只有逃离,没有改变(《新娘》)。许多现代作家喜欢让自己的故事在变动的环境中上演,比如卡夫卡善于营造一种日常经验完全失效,因而陌生化的环境,卡夫卡故事中的K们永远不知道自己将遭遇什么;契诃夫的主人公们则完全相反,他们永远知道什么会发生,过去的经验主导着契诃夫的日常世界。(当然这是因为卡夫卡生活在机械时代,契诃夫生活在农耕时代,他们都把握住了某种本质)于是契诃夫的这些故事,除开我印象中与凶杀有关的两篇(《渴睡》和《在峡谷里》),几乎都是拒绝戏剧性的,它们仅仅是日常生活的断片。你清楚地知道,在他讲述的故事发生之前,生活早已这样上演了多时,而在他讲述的故事发生之后,生活也还是将如此这般的流逝……那些小小的冲突,不管是内心的还是外在的,都不会对生活的产生任何影响——就像万卡写给祖父的信,什么都改变不了(《万卡》)。要么就是让生活更糟糕,比如里亚博维奇上尉遭遇的那个吻。(《吻》)
还有一点让我惊讶,契诃夫显然也有某种改造社会的思想,比如每个人都应该用自己的手诚实劳动,比如尊重科学。但奇特的是,具有他的这种思想的故事主人公永远是孱弱的:《没意思的故事》中的老教授,《精神错乱》中的法律系学生,《我的一生》的油漆工,《带阁楼的房子》中的画家,这些角色不仅对社会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甚至连个人生活的崩塌也无法挽救……而那些具有美好基督徒品质的女性们,也无一例外的遭到了被侮辱与损害的命运。——所以我说,在我读过的所有小说家里,简直是忧郁与绝望之最了。
但我还是很喜欢契诃夫。我对他的喜欢甚至不亚于那些在我的少女时代感动过我因而情怀加分的作家。因为我读着这每一个故事,都清楚地知道他并不是为了耸人听闻,不是因为性格阴郁和矫揉造作才写这样伤心的故事。
他这样写,是因为生活就是这样的。(我也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意义,但是我就是这样想的)
这种印象在我读到那篇《吻》时,尤其突出。
故事非常简单,一句话就可以说完:里亚博维奇中尉偶然闯进了一个漆黑的房间,一个女人误以为他是自己等待的幽会的情人而给了他热烈的一吻。
这一吻既改变了他的生活,又没有改变他的生活。怎么说呢,那个吻就好像是“正对面有一道门缝,从那道缝里射进一条明亮的光。”对了,这个吻,就好像是那种对他完全关闭着的生活,一种他完全无法想象,只是隐约地知道其存在的生活,偶然地向他漏进来一点点光。他迷醉在这道微弱的光线里,在一种眩晕感中以为自己已经进入了,甚至享受过了那种生活。
不仅仅只有柏拉图这样的智者,才会在瞥见理念世界投诸山洞墙壁上的幻影时鄙视自己身处其间的真实世界。那些生活在底层的小人物们也会这样,他们也会因为一道微光而模糊地意识到生活应该如何展开和幸福应当如何定义,进而发现自己原来手戴镣铐,披发裸身,像野兽一样身处于噩梦般的现实中。
我永远欣赏这样一些作家,他们并不把底层人民美化成善良的天使,相反他们清楚的知道,也如实地描写贫穷是如何让人变得狭隘,昏聩,庸俗,低贱的,但同时,他们能以真正的同情和善意,去讲述生活在底层的,卑微的存在者们对生活的那一点点期许。
但与哲人不同的是,这些底层人民没有表达的能力。柏拉图可以写下大部头著作,但是祥林嫂们却找不到一个倾诉的对象,甚至就算找到了倾诉的对象,他们也无法完整的表达。这位里亚博维奇中尉就是如此,“他开始详细地叙说那件亲吻的事,过一会儿就沉默了……一会儿工夫他已经把前后情形都讲完了,这件事只要那么短短的功夫就讲完,他不由得大吃一惊。”
我们生活得多么卑微啊!于是这种幻觉,这种对其他生活可能性的惊鸿一瞥,这种不切实际的期许,只会打乱你原本的生活,对人的尊严和生命力造成严重的损耗。(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就是知道)
于是“里亚博维奇觉得整个世界,整个生活,都好像是一个不能理解的,没有目的玩笑……他又想起命运怎样化为一个不相识的女人对他偶然温存了一下,想起他的夏天的迷梦和幻象,这才觉得他的生活异常空洞、贫乏、没有光彩……”
所以,可能我也遭遇过“这种生活的玩笑”,这种“迷梦和幻觉”,所以对里亚博维奇中尉心有戚戚,使他的故事成为了这整本小说中,我最喜欢的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