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唱一个炎夏,一个冬日长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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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园》是这个春天我死乞白赖一定要读到的书。最初是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节选:
“下了几天的雨,洛阳市安良街的屋檐下满是积水。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光着脚丫,裤管卷得老高,转着圈踩水玩。水花四处飞溅,女孩一门心思戏水,母亲走近了,她还全然不知。 妇人火冒三丈:“你男不男女不女,打起个赤脚玩水,回去非得给你包脚去!”边骂边拽过女孩的胳膊带回家去。
这是一九一九年,女孩名叫秋园。”
这个开头太叫人眼馋,一百年后的我左右是等不及了,终于在朋友圈里就着晨光熹微一口气读完了手机上的《秋园》。
作者是秋园的女儿,亦即书中的之骅,今年也已经八十多岁了。老太太有着敏捷的记忆力,从洛阳的药铺、游园沉船,到南京的新婚燕尔、国难奔逃,及至烟波江上进退两难的愁苦,这些从母亲处听来的故事,她不紧不慢地铺陈开来,在你以为足够惊心动魄之际,却原来只是一场更大动荡的开端。
秋园是1919年洛阳城内梁家医药铺的小女儿,也是上个世纪无数跨时代的母亲和外婆中的一员,她们以一己柔弱的肩膀扛过了战争的烟火,时代的翻覆,以及饿殍遍野的饥荒,还有湘鄂山村里普普通通的善良与凶恶。我数次放下手机屏幕,想,这就是我的外婆,这就是我的奶奶。不止是秋园,这故事里的每一个女性,秋园,徐娭毑,满春桃,小泉,陈大姐,都是流淌在我们生命的先人。上个世纪中叶,她们在中华大地上狼奔豕突,被命运的翻云覆雨手任意摆放,就此落地生根,一生的种种轨迹,也都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姓氏的湮灭而变得逐渐模糊不清。
坐在万里之外的美国山村里,十几年间陆续失去了爷爷和外公,三个月前又刚刚失去奶奶的我,完完全全明白之骅那种如果再不及写下来,秋园“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将迅速被抹去”的巨大悲伤和急迫。我已经失去了我的机会,讲述属于我的秋园、兵桃,四老倌,小泉的故事。
幼年的时候,我曾在路边偶尔看到一支罂粟,大惊小怪喊叫起来。外婆说,有什么了不起,解放前,我们全村都种,种了卖钱,有的人家夫妻吵架想不开,也方便,吞一点烟土就死了。这一点点只言片语,对我来说就像是阅微草堂笔记里的志怪故事一样奇异,年幼的我却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外公去世之后,我们送他的骨灰去长江,又全家老小去到巢湖,七十年之后的社会主义新农村里一切都已经寻不着痕迹,我再也没有机会知道外公外婆是如何在这里靠种鸦片挣扎生存,又渡过了长江再也没有回头。在鱼虾肥美的巢湖边,年幼的外婆因为怎样的家境而做了童养媳,那谜一般的老太太究竟是如何不待见她这个连生了三个女儿的媳妇,之后是如何来到江南,又如何在此生活了七十多年,年近九旬几乎失聪的她,恐怕都已无法讲述给我听。
还有一个在皖南小山村里一个平常农家养活不起的二儿子,被送到了另一户也不算宽裕的人家,挣扎着活下来。因为不堪继母的打骂,十几岁上他逃进了当兵的队伍,跟着渡江的大船回到家乡,不及停脚又去打南韩,落在东北娶妻生子,终于把那北方人的女儿带回了皖南山村,找回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和大家族,重新落地生根。那仓惶来到此地的北方郎中的女儿,竟六十年再也没有回到过关外,一口地地道道的吉林扶余话,在六十年的繁昌腔里只能依稀找到一点后鼻音的痕迹。这,是我的爷爷奶奶。
可我也只能说出这样大而化之的轮廓。《秋园》不一样,从洛阳到南京,从汉口到湘阴,从湘阴到汉川又回湘阴,秋园一生的细节在之骅的笔下竟是如此地清晰动人:中药铺里的五金屏风和红木大书桌,秋园十二岁那一年春日碎金阳光下闪耀的淡绿垂柳,火车上那一件改变了秋园人生方向的乳白色对襟褂子,在八仙桌上下翻飞表演的人王和小泉一念之间的微妙脸色,以及四处弥漫的饥饿感,八十年来的枝枝叶叶都写得清清楚楚,那所有的细节,竟像电影一样颜色鲜艳明白,于无声处有惊雷。这,是一部小津安二郎版的《活着》。
书枝说,这书到现在她还不敢看。我于是问她,你饿过吗?她说饿过,不是饿到吃不饱的饿,是吃不到想吃的东西。这始终求不得的苦,若是给我外婆说,叫作“馋”。 我小的时候,外婆天天数落我馋。我天天闹着要她打开铁罐头给我拿两片生姜糖,或者一块锅巴。生姜糖其实是糖生姜,是用铜陵生姜切片糖腌的,铜陵生姜出了名的丰嫩无渣,入嘴即化。锅巴是灶上的大锅用剩饭随便炕出来的。过年的时候,我们大院子里的小孩总还会有人从家里偷一块咸肉出来,大家一起找个地方生一堆火慢慢烤熟了大家分着吃。不管哪里分吃什么零食,我永远第一个在现场。
现在想想,生姜锅巴和咸肉算什么好吃的,况且我其实既不喜欢生姜的辣,也不喜欢甜。不过是生长期的身体未能满足的口腹本能在指引着我们寻觅食物而已。若是像现在我的孩子们这样,每天桌子上堆满牛奶、果仁麦片、巧克力、饼干、面包,冰箱里塞满水果冰淇淋,吃到腻烦,谁还会苍蝇逐臭一般地去觅食。 在现代社会,物质丰富到让“馋”这个词已经失去了褒贬小孩的社会功用。如果不是读《秋园》,可能我们的基因里也会渐渐抹去这一片关于饥饿的本能。那四处弥漫的饥饿感,是父母看着我们倾倒食物时痛心疾首的发火碰上我们不以为然的吐舌,是我的母亲看见我的儿子没有分享食物而数落他不知道要谦让却让小孩陷入迷惑不解,凡此种种这一切矛盾的根源。如果你还没有想明白,那么,去读一读《秋园》。
合上书页,日头也已经高起,树梢的新绿一跳一跳地吞着金光闪耀。美国中南腹地山村也要迎来盛大的夏日了。《秋园》像是一片白茫茫的光,照着我的来时路,让它从未有过的清晰起来。去年秋天,American Born Chinese的作者来我们村做文学讲座,他说,作为一个美生华裔,为何在这片土地上一再地书写中华元素的东西?因为他别无选择。You have to learn your past if you want to create a future. 了解自己的过去方能塑造未来。某种意义上,《秋园》是在为我们的时代做这样的一件事。
秋园的歌到了尾声,可我真舍不得让它就此停下,这世间还有无数的秋园和你我,时代的尘沙汇聚成山,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把这支歌接下去,再唱一个炎夏,一个冬日长长。
附:
裂枝的嘎鸣
赫尔曼·黑塞 欧凡译
折裂的树枝
经年独垂,
它在风中奏起干亢的歌,
叶已尽,皮已摧,
光秃、苍白、生事已倦,
死复难期。
它的歌声亢硬苍劲,
倔强而隐怀凄惶,
再唱一个炎夏, 一个冬日长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