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共和国》——“堕落”、反抗与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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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孩子而言,世界就是一个博物馆,里面的成人管理员可能大多数时间都很慈爱,但并不因此就不立规矩:一切都是坚固的,早在他们出生之前就一直存在。他们必须维持童真神话来换取爱。他们不仅必须是天真的,而且还必须成为天真的象征。
读这本书花了我很大的气力。不是因为它很难读,而是因为安德烈斯•巴尔瓦其人在字里行间倾注的和前辈们大体相似却略有不同的对现实的魔幻复现让人兴趣盎然,我抑制不住地去反复读那些很有意思的地方。长久以来,拉丁美洲的文学巨匠们都在不停地编织着他们奇幻而炫目的网,吉光片羽和黑暗呼唤同时邪恶地存在于迟钝的世界上,通过这些相信梦幻的拉丁美洲人对世界不同的感知与理解让我们看见魂灵的另外可能。印第安人有非常奇妙的历史观,他们在以最普通的态度记录历史的同时,也相信看不见的世界线上神话日日都在沸腾,万物的灵魂发出不同的声音,带来这样那样的预兆与启示。对自然的崇拜已经深深扎根进了这些民族的内心,在这里神权高于一切,连统治者也是无限虔诚的,不曾将这份敬畏引为自己在人间大展淫威的工具。十九世纪开始,现实主义逐渐成为全世界的信条(昆德拉所谓“19世纪小说没有荒野,只有城市”),但历史长河里残留的目光依然注视着这片大地上的子民,他们不消回头便能感受到。我们可以说,这份巫气俨然已经刻在了拉美民族的基因里,投射在他们虹膜上的景色更加华丽妖异,他们注定会看到比我们更加丰富的世界。同时近代以来前殖民地的血泪民族史也为他们灌注了炽热的温度,决定了他们游走在浪漫与现实之间的态度。魔幻与日常生活融为一体,藉此描写对命运、剥削者的反抗,这已成为拉美文学里几乎每个作家都会触碰的命题。
安德烈斯•巴尔瓦也是一样。他是拉美文学冉冉升起的新星,假以时日也许会是和胡安•鲁尔福、马尔克斯、波拉尼奥、博尔赫斯、略萨这些人一起配享在西语文学奥林匹斯山上的人物。他出生的年代,马尔克斯刚刚声名鹊起,波拉尼奥才开始提笔写作,巴尔瓦和黄金一代之间在时间跨度上隔了很长的一段距离。于是我们看到巴尔瓦采用了更加现代化的写作手法,他以第一人称的口吻描述故事,行文之间插入了大段大段的心理描写,很多时候他将自己的态度非常明确地袒露给读者,每每读到这一部分我便想到波拉尼奥在《地球上所有的夜晚》里以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创作的一些东西。他以非常片段化、零散而随意的口吻叙述一些故事,其间描述性的文字很少,也鲜有提及自己的感受。他的情绪总在画框外,在氛围中留待读者去感知,最终“缓慢地离开读者的风景”,可安德烈斯不。巴尔瓦在小说里创造的人物,其对于整个事件的态度俨然已成为故事的一条重要的线索,因为他的感受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整个圣塞瓦斯托波尔所有居民的感受,正是这些感受所引导的行动让孩子们团结起来反抗、逃入森林、最后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死亡。作品里的“我”同时作为一个普通居民和原住民项目的负责人,从他的内视角提供给了我们许多内心天人交战时的沉重感。他参与了整个事件的过程,但又时不时离开环境做出一些描述与评价。但只是从叙述手法上还看不出巴尔瓦与前辈们有多么不同,《光明共和国》最让我感到精彩的点在于,不同于《佩德罗•巴拉莫》贯穿始终的神鬼难辨与《百年孤独》一直延续的无常循环,这本书描述的整个图景从魔幻向现实在逐渐过渡,以描述一个如同躺在迷蒙雾气里的城市为开端,终于一个毫无血色的恐怖惨剧。180页曲曲折折的情节之中,人性的丑恶渐渐从雾气里浮现,旧秩序对于改变的憎恨逐渐扬高了声调,以至于忽视了其间一切美好的因素。残酷的镇压到了最后一刻、当成人们走进地下流光溢彩的宫殿时或许就此结束,但支配者的感动永远换取不了弱者的信任,三十二双眼睛注视着这些不停呼喊的父母,隐于危险而沉默的黑暗之中,那之后便是火苗熄灭、光明消陨、新生的一切死亡、放弃憎恨的浑噩人们痛悔往事。当人们认识到自己的罪恶时,一切都已来不及了。此时一切雾气散去,人们看着自己赤裸的丑陋身子,意识到恐惧已经让他们失去了一切善良与坦然。
巴尔瓦很有意味地在书中写道:“安全,那个有魔力的字眼,那个甚至可以中断最基本逻辑的咒语。”他以主人公的口吻讲出这句话,说明这位主角眼前恐惧的帘障并非完全不透光。但是来自人性最本源的冲动驱使着他站在面对这群孩子的最前列,此时作者细腻的描写十分到位,他矛盾、恐惧、痛苦的内心活动跃然纸上。这种名为“我不会死”的冲动对他进行了催眠,恐惧眼神之外又多了一层愤怒的仇视。他在面对赫罗尼莫时几乎发了疯,之后又想尽一切办法撬开他的嘴,最终面对真相带队出发,以施暴者的姿态前去消灭那些奇迹、启示与友情。压迫与反抗历来是文学史上经典的命题,这次的主角则是一座死气沉沉的城市里,死气沉沉的大人与活得像寓言一般的孩子。这些孩子们在成人眼里大抵经过了如题的三个阶段,从抢劫行人、破坏物资开始是为“堕落”,在招致打压后孩子们选择反抗,随后他们退到大森林中自我流放,实际上还在暗地里传递那些反抗规则的星火。生活方式间的割裂成为原罪,被当作叛乱镇压之后激起的血染反抗体现了孩子们心灵深处的迷惘。他们凡事皆当作游戏,所有判断只源于自己内心的愉悦,纵然不得不在犯下命案后销声匿迹、躲进幽暗的下水道,他们也时刻不忘追寻心底的奔放自由。在蜂巢里制造光明,在坟墓里追寻新生,这些孩子“最终适应了强加给他们的勇气”,把大人们看来阴暗恐怖的地方改造成一座殿堂,一个外壁温暖的自由国度。生命最美妙的时刻是在温暖的羊水里自由游动的那几个月,孩子们将这种舒适在地底扩张成为群体经验,他们在天真地过自己的日子,依照自己的规矩、说自己的语言来度过童年。
而在成人那边,天真成了一种先入为主的观念,一种所谓人性善面最真实的集合的理想场景和现实之间激起巨大的落差,从幻想中被刺醒的大人们纷纷恼怒于打碎自己梦境的这些孩子,因为固有印象绝不能被侵犯,这是对于现实的亵渎,应当被打压、制止。而在另外一个方面,他们又深深地恐惧于此,订立的规则正渐渐被消解,家庭中的孩子们被诱惑,花园中心明令不得采摘的果子招来了越来越多的目光。稚真应当如金丝雀般乖坐在笼子里,自由是童年的毒药,一旦自觉地组成了同一阵营,所有的大人都难免这么想。于是对立达到了最高潮,必定有一方被打倒。悲剧在于施暴者亲自掐灭了自己的未来,他们来到地底,看到自由的吻沉进亮光中央,看到下水道里,光明被编成一首美妙的童谣。在感动的光重新开始摇曳之间,罪行已然诞生——那些充满美、杂乱、奇观与黑暗的片段被命运丢进火堆,如同西班牙传教士在十五世纪焚烧玛雅人的书卷,这些心里已然萌生悔意的人毫无疑问便是凶手。历史总是在不断重演,斗争必会永久地持续下去。圣塞瓦斯托波尔所代表的是乏味背后对于一切的漠然,在这里,人们只有半死不活时才算活着,死水表达了它甘愿作为死水的愿望,为此不愿容纳哪怕一条溪流、一道水渠。在一段描写中巴尔瓦写森林如同是在望着城市,时刻准备收复自己的土地,这亦是原始的生命力在对抗现代文明中麻木的螺丝钉们,想要撬动这架单调的不仁机器。最后的暴风雨像是一场注定的命运,巴尔瓦在一开头时写亚热带气候给了圣塞瓦斯托波尔的人们一种有些事早已命中注定的幻觉,正是这种幻觉让他们沉沦于毫无波澜的生活之中,如今也正是它降下滔天的洪水,将破坏这团死水的孩子们溺毙,他们在最后关头的沉默更像是一种宣告,以不自由毋宁死的态度再次证明了他们身上那些被强加给他们的勇气。命运早已是定局,人们受到美好的感召、意识到自己的罪恶整个过程只有一瞬。之后生活归于平常,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大地看倦风景便有河水奔流,可人们最擅长的事情便是遗忘,死者以弃世的方式背叛了我们,而我们为了活下去又背叛了他们。只是那些流浪的孩子们灵魂永远光明,他们坦然、愉悦、相信奇迹,注定会在某个地方永远存在,并把这份光芒传递给下一个追寻自由的人。这也是巴尔瓦写作本书所想传达给我们最热忱的含义。
慨叹之下胡乱写了几笔,非常粗浅,一家之言,惶恐之至,求各位大牛轻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