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的逝世与冈本加乃子的《老妓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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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乃子所追求的是高贵而丰润的美女。这些美女令人觉得是放出了‘死’或‘灭’的生命之极光。加乃子大部分小说的顶峰,都像是天庭突开,激射出了电光,那是凄艳的战栗,也是崇高的启示,还有;……
“还有一个反映川端(康成)自戕前的精神状态和创作状态的例子是,他逝世那天,家人在他的书斋里发现了一篇题为《冈本加乃子》的文章,只写了几百字,有多处笔误尚未及改正,还留下行文不大顺畅的痕迹,而且使用过的钢笔也未盖上笔帽,就搁置在案上。”
此为叶渭渠先生为川端康成所作传记中的一段,奇妙地,或许是意外地,将川端康成的逝世与冈本加乃子联系在一起。
保持美的形态
不过,叶渭渠先生并未关注到这份残稿,他认为, 川端康成自杀,可能是出于日本人的生死观:“自杀的主题,在日本文化有其特殊的重要性……自杀的定义是:面对迫近的死的形象来维持生。”(加藤周一 语)
因而川端急于采取口含煤气管自杀的方式来保持美的形态,并且,其自杀动机与他在“社会生活方面受到的打击”(三岛由纪夫的自杀、替前警察头子秦野章竞选东京都知事惨遭失败)和“创作生活方面的日趋衰颓”(诺奖之后社会活动繁忙,预定的作品都无法完稿,创作枯竭)有关。
开头引的那段只是叶渭渠先生为证明当时川端正陷入创作的困境。
放出了‘死’或‘灭’的生命之极光
但也不妨看看这个观点:
一未知作者(原始出处及作者不可考)将《冈本加乃子》这篇残稿认定为川端康成“自杀的代辩词”“自杀的遗嘱的替身”。
该作者译了川端康成在加乃子逝世的那年为推荐《冈本加乃子全集》而写的“序说”的节选和残稿的原文(省略号之后是缺失的),两者之间有着惊人的相似:
于是该作者认为川端自杀的原因有三:
我无法完全认同,因而归纳出他的论据,再附以我的观点:
其一,川端与加乃子有很多相同点,并引起川端的共鸣,因而在执笔《冈本加乃子》时导致了自杀的决心。
川端在“序说”中是有承认:“很久以前,我早就感觉到冈本女史在文学上的血脉是和我有些相同的。”
的确,不论是加乃子早期(1929年)基于佛经中鬼子母故事所撰写的《鬼子母的爱》来表现“世上的大人看到可爱的孩子时, 谁都想吃”的过剩母爱,还是《老妓抄》中的老艺妓予以年轻人柚木的期望所表现得较为隐藏性的母性情怀,又或是《鲤鱼》中和尚阿昭和早百合的恋爱与禅悟。
——加乃子作品中的女性,“永远是‘恋人’和‘母性’的象征”,尤以母性更为突出。
而川端康成风格偏于阴柔秀美,多也呈现母性、女性色彩,“女性的存在是川端文学的艺术根基”。单单以他的《雪国》为例,叶子是纯粹的洁净的象征的少女,同时也有“像慈母般地”在列车上照顾行男的表现;而艺妓驹子是诱人的成熟的,但也具备宽容、温柔、细心呵护男子的母性特征。
虽文风相似,但实际上加乃子的文本更为温暖积极、体现对生命的热爱,即川端所言的“生命之赞歌”,而川端的文本更加清清冷冷,有时也赞颂死之静美。
两人对生命的态度有着本质性的分歧,所以如果加乃子能给予川端 关于生命的 共鸣,那反而是让他活下去。
其二,《老妓抄》中的老妓不断找回出走的青年柚木,映照着川端和剖腹自杀的弟子三岛由纪夫。
《老妓抄》中确实有原文:“每次柚木离家出走后,老艺妓总会对他生出一股敬意来,同时也会想象着万一柚木真的不再回来的情景,就会觉得自己似乎犯下了无可挽回的大错。”
这“不再回来”,这“似乎犯下了无可挽回的大错”,如果说对应着川端无法找回弟子的心性,似乎并不恰当,因为青年柚木和三岛由纪夫并不相像。
柚木屡屡离家出走是因为对自身与周围世界产生无法处理的怀疑与迷惘。
(柚木可详见《柚木为什么不断逃离与回归?》 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2681648/ )
他只是个迷惘的青年人。
但三岛由纪夫不是。
柚木与三岛由纪夫不应该存在这种映照关系。
其三,《老妓抄》中的和歌“年年增汇伤心泪,岁岁丽华益晚香”,以及残稿的最后川端所表达的“鹿子大部分小说的顶峰,都像是天庭突开,激射出了电光,那是凄艳的战栗,也是崇高的启示”,表示川端在这个“崇高的启示”下终于下了最后的自杀决心。
大多数人都认为加乃子作品代表的是“生”,但川端所言“放出了‘死’或‘灭’的生命之极光”似有他自己个人的情感理解。
《老妓抄》中年老的老艺妓手臂“如同鳗鱼肚般地滑溜触感,以及如羊皮纸般神秘白皙的肤色”是有悖于生命常理的,是超自然的。如果对照加乃子作为佛教研究者的身份,即她曾表达的“出生不是生的开始, 辞世也不是生的结束”“生也是路的起点, 死也是路的起点”的生死观来看,是否也可以理解,老艺妓这过度的生命力,这回归于年轻的反常,恰恰是死亡的开始?
因而这一“崇高的启示”可能还是有其合理性的。
明天不散步了
1972年4月16日下午2时45分左右,川端康成一反常态(没有带助手,独自)从家出来,一句“我散步去”,最后却是躺在盥洗室铺着的被褥里,口含从门口煤气炉栓上引过的煤气管,枕边放着刚开封的威士忌酒瓶和酒杯,没有遗书。
悄然离去。
谁知他是否真的去散步了呢?谁知他是否是在散步时下的念头和决心呢?
所以我只能说,对于川端之动机,是始终无法立最确切的观点的,或许上述的观点兼而有之。
他对自杀一向是持否定态度,不赞成为死而死的自杀方式;但又将死看作“灭亡的美”,十分欣赏“再没有比死更高的艺术了,死就是生”(古贺春江 语),还对妻子说:“在我病危的时候,我绝对不让任何人到我的病房里来,我可不让人像看热闹似的看我死去。”
表面上看他的观点是矛盾的,但实则是共通的——在否定为死而死时又赞成死可以达到的艺术性,似乎正暗含了可以为艺术而死的这层意思。
此外,他在老年时身体状况确实不好。1962年他写《古都》时神经衰弱已经十分严重,全靠安眠药调节工作与休息,写作前和写作过程中都要吃药,弄得似醒非醒,神志不清。而1972年3月,也即川端自杀前一个月,他也曾急性盲肠炎入院手术,身体状态持续转糟。他是否是这时候开始预见了自己不久的命运,而有可能在预谋“为保持美而死”的呢?
而在最后的《冈本加乃子》的残稿中最后写道:“放出了‘死’或‘灭’的生命之极光。”似乎真的像是得到了加乃子的什么启发似的。
川端:散步去。
散步时去了哪里?又想了什么?
也许木心无意间给出了答案:
“回来时,走错了一段路,因为不再是散步的意思了,两点之间不取最捷近的线,应算是走错的,幸亏物无知,物无语,否则归途上难免被这些屋子和草木嘲谑了,一个散步也会迷路的人,我明知生命是什么,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我别无逸乐,每当稍有逸乐,哀愁争先而起,哀愁是什么呢,要是知道哀愁是什么,就不哀愁了——生活是什么呢,生活是这样的,有些事情还没有做,一定要做的……另有些事做了,没有做好。明天不散步了。”
明天这些人,谁也散不了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