柚木为什么不断逃离与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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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对这个世界失去热情了,说不定我根本一开始就没有真正拥有过什么热情呢。
(此篇算是为《川端康成的逝世与冈本加乃子的<老妓抄>》 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2681276/ ,对柚木的补充解读)
《老妓抄》一篇中,柚木对于与老艺妓关系有三个思考转变——男与女的关系、类似母子的关系、被控制与控制的关系。
且柚木对于自身的定位是逐渐降低的,对自身与周围世界也产生无法处理的怀疑与迷惘,我认为这才是柚木不断逃离与回归的原因。
以下就以柚木对老艺妓的供养动机的三个思考为线索。
柚木的初次出场
柚木的初次出场是不太讨喜的。
做事态度随便,口气倒是不小,把自己目前的没有热情归罪于外界环境:
“这也没办法啊,谁叫这种工作这么无聊,害我根本没办法提起我的热情咧。”(p9)
年轻人回答:“唯有发明出东西来,然后取得专利赚大钱这个梦想,才能激发出我的热情来。”(p10)
讲话粗鲁直接,对艺妓有着刻板印象:
“这里不是艺妓屋吗?怎么好像没看到三味线咧?”(p9)
“你问我什么热情?哈哈哈,如果用你们的术语来说的话,嗯……那就好像你们失去了女性魅力一样。”(p9)
“那你就赶快着手发明?说的容易咧……(柚木咂舌了一下),你们就是这样,才会被人叫做风尘女郎咧。”(p10)
柚木的第一个推断
也正是基于他对“所有艺妓=风尘女郎”,“艺妓年老=失去女性魅力=失去热情”这一刻板偏见,为他对老艺妓供养他的动机提供了第一个“合理”解释:
他认为像老艺妓这种毫不费力就从男人身上榨取金钱、然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风尘女郎,一定是因为年老之后突然良心发现,为了弥补才会有这种举动。(p11)
在这里,柚木将他与老艺妓的关系定义为男与女的关系。
对方作为“风尘女郎”在“弥补‘过错’”或者说是在“赎罪”,是卑下者;而自己作为男性,是上位者。
他认为自己占据了主导地位,是威权者的存在。
正是出于这种自傲,他作出了非常可笑的“年老之后的弥补”行为的推断。

这一段接下去的内容也能表现此时的柚木自信满满,对未来抱持希望。
认为假定条件(没有无聊的工作、衣食无忧、能专心发明)已达成,成为发明家是必然的事:
柚木看着挂在柱子上的镜子,里面映照的是瘦长身体上穿着麻布衬衫、头上夹着烫发钳、正斜靠在椅子上抽着香烟的自己,看起来完全变了另一个人,完全是一个符合年轻发明家形象的人。(p11)
当然,这一切的确只是柚木的幻想。
老艺妓在“家里整理得很干净”这一件事上,不经意的一句话其实已经暗示了柚木之后的状态和结果:
“不过话说回来,一个男人家如果太注意这些小地方的话,不是会成不了大器的吗?”(p12)
且不谈单看老艺妓说的是否正确,就对照后文会发现老艺妓真的是慧眼识人。
“……像你这种年纪的年轻男孩,通常光是思考自己的事情就已经分身乏术了,但是你却还有多余的精力在我这种老女人面前在意年龄这种事,可见你已经失去原有的斗志了。”(p18)
柚木的第二个推断
而在其上两段之间也描述了柚木心理的变动。
他在具体发明过程中受挫,原本以为只需摆脱无聊的工作,不需为温饱担忧,将自己的全部时间关注于发明就能成功,也即自己对成功是有能力控制的,只要达成外部条件。
但回归现实使他不得不考虑投机要素,这对他来说是不可控制的,无能为力的。
以前被人雇用时,常常梦想着如果能够有一天不用担心三餐温饱,整天埋首在研究里,会是多么愉快,也是因为有这一个憧憬,所以当时才能够忍受每天打杂似的工作。如今真的实现这个梦想,每天过着随心所欲的研究生活,才发现这种生活其实非常枯燥无味。有时候因为太过安静,完全没有任何人能够商量,只是独自埋首在自己的思考世界里时,就会觉得自己似乎正在做着一个错误的事情,朝错误的方向前进,好像自己因此被整个社会遗留在这个世界上似的,让他觉得有些害怕。(p15)

单纯的为发明而发明的梦想使他失去热情,甚至“在无形中成为一个如此无欲的人”。
柚木开始自我否定和自我怀疑,同时也开始脱离对“艺妓”的刻板偏见,以老艺妓个人的角度去看待她,甚至产生了敬意:
相对于这样的自己,那个老艺妓又是怎么回事?带着一脸的忧郁神情,却有一股令人无法理解的坚强意志,即使是学习各种技能,她都能够一项接一项,贪婪似的不断吸收着未知领域里的学问。一股夹杂满足与不满足的欲望,不断推动着她往前进。(p16)
对于老艺妓的敏锐洞察力 “可见你已经失去原有的斗志了”。
柚木也坦承“已经对这个世界失去热情了”。
而对柚木少有的外貌描写也通过肥胖和略显油腻的样子表征了他的颓废。
在心境变化的同时,柚木对老艺妓的动机又有了新的想法:
说不定其实是想撮合自己和道子两人在一起,好让他们两人将来照顾年老的老艺妓。只是这样的判断,似乎又不容易下,因为柚木心里其实非常清楚,拥有不服输个性的老艺妓,是不可能采取如此粗俗的手段,来取悦别人的。(p25)
在这里,柚木将他与老艺妓的关系定义为类似母子的关系(即有一层上下关系,但非严格的控制关系),而不再是男与女的关系了。
对于柚木来说,对方已经不再是一概而论的“风尘女郎”,而是有着“不服输个性”的独立个体,在精神意志上“似乎”是优于自己的存在。
两者地位的天平开始晃动,他作出了老艺妓可能想要撮合自己和道子的推断,却又以勉强的态度否决了。
他否定了老艺妓“取悦别人”的可能性,就同时否定了她下位者的地位。
自己的威权受到了挑战。

接下来柚木与老艺妓的养女道子的花火就精彩地呈现了以上的特点。
道子带了好吃的东西来给柚木,让柚木“猜猜看是什么”。
柚木觉得自己的态度被看穿就不肯猜,道子起逆反心理又不肯给:
“快拿出来。”柚木说完立刻站了起来,刹那间,柚木对自己现在所采取的态度感到震惊,不过他仍然像个威权者般地,继续说着:“叫你拿出来你就给我拿出来!”并用他高大的身体,慢慢地逼向道子。(p28)
自己的一生很可能会被这个小小陷阱所毁灭的心情、一股莫名的牵动力迫使自己明知危险却忍不住要往前走,如同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般的心情,赶走了他有生以来首次尝到的极度紧张感。为了挥走一股自我厌恶感,他的额头上开始渗出大量的油汗来。(p28)
这一串慢镜头,已经明明白白地指出柚木“仍然像个威权者似的”不停重复着空虚的“给我拿出来”“快点拿出来”,即假装威权者。
并试图挥走“自我厌恶感”和抗拒“恐惧感”:

而之后道子回忆起老艺妓的“男人其实很胆小的”这句话,以及最后将其看作可爱的“大宠物”,更是表征了实际上柚木才是那个“下位者”。
柚木的第三个推断
心境转变到这一程度,柚木也产生了第三种想法——
他认为老艺妓想见证他对工作和男女之情“真诚而没有一丝虚假的认真模样”以实现老艺妓的毕生梦想:
虽然柚木感到她有一股悲壮的味道,却也同时觉得自己竟然无知到被卷入她的计谋里,顿时感到很愤怒。(p32)
在这里,柚木将他与老艺妓的关系定义为被控制与控制的关系,而不再是男与女、类似母子的关系了。
对于柚木来说,对方除了在精神意志上胜于自身之外,还“控制”了自己的未来。
柚木的地位降到极点,他作出了“阴谋论”的推断。
(其实在我看来,与其说老艺妓是在利用柚木,不如说是对他提出了期许,作为长者的立场希望年轻人不要走弯路)
在作出第三个推断后,他开始经常离家出走。接近篇末时,老艺妓依惯例拜托莳田帮忙找柚木,挂了电话后喃喃自语:
“年轻人就是有活力呢,年轻人就应该这样才对。”老艺妓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拉起和服袖口压在眼角上。每次柚木离家出走后,老艺妓总会对他生出一股敬意来,同时也会想象着万一柚木真的不再回来的情景,就会觉得自己似乎犯下了无可挽回的大错。(p35)
问题是,为什么说失去热情而不断逃离的柚木是“有活力”的?
柚木的年轻活力
实际上,柚木的地位始终没有变动,只是他开始逐渐摆脱“自我中心”时,内心对自我的看法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从柚木整体来看,似乎他并不太讨人喜欢对吧?
苦学毕业,怀有理想,又讨厌束缚。
初出茅庐并非就立即能懂得为人处世的道理(尤其柚木提及自己母亲很早就过世了),所以说话显得不大得体,甚至可能会有些粗鲁(也许自己也不知情)。
而对一些人事很可能陷于片面的刻板的印象或思维。
他受挫后,就说:“我已经对这个世界失去热情了,说不定我根本一开始就没有真正拥有过什么热情呢。”
相信他的热情曾经是真真实实有过的,只是对于这样年轻的他,在初次失败后就开始自我怀疑,全盘否定。
他也有自己的小小庇护所:“真希望能够安静地躲在自己亲手所做的羽毛棉被里,过着平凡的日子。”

年轻的柚木对未来迷惘,在思考与老艺妓的关系时,第一次对自身在世界在宇宙中的位置产生了怀疑。
他开始逃避:向内躲藏在自己的羽毛棉被里,向外不停出走以赢得形式上的疏解。
而他逐渐能把握回归的方向:
起初只思考到周围环境对于梦想的阻碍;
之后开始思考自身,摸索自己的定位,逐渐把握自己,回归自身。
不断的逃离与回归正是一个成长的过程,是在寻找自己的过程,所以老艺妓才会这样感叹,并生出敬意来。
这才是独属于平凡人柚木的年轻,迷惘无助的年轻。
而那“不再回来”所带给老艺妓的“无可挽回的大错”的愧疚感,更多是害怕柚木无法“回归”,永永远远陷在这逃离的旋涡里。
如果他有任何不当,那一定是我的错。这是老艺妓的母爱,隐藏性的,甚至可以说是过剩的。
此即加乃子惯常赋予笔下女子的母性。
以上引用的页码标注 均来源于 重庆出版社(2020.5)版的《老妓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