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记》:无法弥合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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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写切实的苦难是困难的。将带有虚构性质的故事架构在具体的灾难之上时,不免带来某种虚幻感,以至于故事就像脱手的气球,逐渐地上升,最后,气球在高空破裂的声音或许都不曾传到读者耳中。
但无论如何,这样的尝试是极必要的,虽然在某种程度上它将带来深刻的痛楚——无论是对亲历者还是远观者,因为它留存下了记忆的另一种可能性,这种记忆不需要是“正确”的,也不需要是宏大的,它可能只是平静地流淌在生活的每一处角落,偶尔激起波澜,却从来也不会断绝。
地震撕裂了大地,同时也撕毁了,又或是展露了人性。一切破坏性的力量能够使人重新审视自我,重新搭建自我,但最终是变得面目可憎又或者其他,却从来没有一个既定的规律可循。那些在挤压撕扯中展露或形成的裂缝,没人能够道明它究竟产生于何时,但这些裂痕终究无以弥合。
大地的裂痕
阿来在书中对地震时的情形并未给予过多的笔墨,毕竟那几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一分二十八秒中的天崩地裂很快地过去,地动山摇、房屋倾倒、巨石滚落,灾害本身可以说是单调而不留情面的。
大地留下的裂痕同样也带来了深远的影响。云中村营建在断层之上,地震无情地揭露了这一事实,而地质学家则为这段历史画上了最后一个逗号,它让云中村人不得不背井离乡,从栖居千年的山腰迁向平地,只不过再后来,阿巴回来了。
“云中村的地下,看不见的黑暗的深处,角力永远在进行,岩层像紧绷的肌腱,积蓄着巨大的力量。而这种力量最终只是使自己撕裂,破碎,崩塌。”
这道裂痕几乎就是阿巴的命运之所系。炸山路时死去的父亲,于水电站工作时所遭遇的塌方,与云中村共赴终结的选择,都暗含着某种神秘的宿命感。这样的裂痕偏偏是在大地深处不断扩张的,只有在剧烈的震动中,才显现出来。
这条裂痕或许就是《云中记》一书中最重要的象征。大地在自己的内部互搏,人类同样如此,所有人都在深切地破坏自己,但那些仿佛是碎片的东西,恰恰是人的整全体现。
归来的阿巴
坦率地说,《云中记》对阿巴这一形象的塑造似乎并未使其成为一个鲜活的人。阿来在《云中记》中一直在使用短句,或许是希望借此表现平静中的忧伤与无力。但也恰恰是这些短句,让割裂感贯穿了阅读的始终,以至于最终所呈现的人物形象仿佛是许多元素的拼贴。阿巴完全是被创造出来的。
但是这位被创造出来的半吊子祭师仍是复杂的。云中村的裂痕和其最后的命运已经揭示了阿巴的人生——这位分裂的祭师最终在弥合自我的尝试中远离了现世。
他是否弥合了深埋于自己灵魂中的裂缝?我以为没有。作者在阿巴身上制造的种种分裂几乎在最后都幻化成为了一种笨拙执拗的形象,但他明明又是如此精明而通达。阿巴的形象远非所谓的大智若愚。人性诚然是复杂的,但阿巴这个人物却是高度割裂的,以至于失去了真实性。
不过,阿来是希望让这位思乡情切而保持着沉重宿命的祭师在离开现世的时候走向人性的统一和圆满。
“阿巴看见了好多个自己正向自己走来。
……
阿巴笑了:都来了,你们都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大地翻了一个个儿,把他和若干个自己都包裹起来,用房子的废墟,用泥土,用从大地深处翻涌而出的石头,把他们都包裹起来。”
“包裹起来”,听着是那样的温柔,人的灵魂就在这样一场剧烈的地质运动中如此和合地走向了圆满,灵魂的合一已经远远地超越了物质世界的搅扰,高升于另外一个世界。精神状态与物质世界的强烈对比似乎让阿巴具有了某种超越性的神性。他的离去是带有鲜明的宿命色彩的,他一定要像地震前那株死去的柏树一样,要毅然而平静地弃离世界,要决定自己的死去。
阿巴自始至终都在完成他的归程,回到云中村,做回祭师;他的归来又是远离,他已经拒绝了这个世界。似乎有一种对“空”的理解处于阿巴的宿命的中心,完成自己就是要斩断与世界的联系,随着云中村一起滑落。
阿巴是通过死似乎完成了自我的统一,那是否活人便永远无法弥合灵魂的裂痕呢?
似乎是的。但这些裂痕偶尔迷人。《云中记》中的人物至少不是高度脸谱化的,收钱办事的云丹对阿巴有着深切的感情,刚毅的仁钦在阿巴面前也偶尔温顺,为非作歹的中祥巴也会因为他人的斥责而泪流满面。然而就像阿巴一样,他们不同形象的展现如同换脸一般,常常不那么自然,仿佛是突然捡起了一张面具那样。
活人甚至要通过对死人的追念来修补自己的灵魂。“祭如在”的传统在这位半吊子祭师的身上也体现了出来。《云中记》并没有直接显扬某种神性,而是将其渗透在情节之中,随着阿巴徒劳的努力而得到彰显。阿巴从来没有见到过鬼魂,但他却坚持要给鬼魂施食,要抚慰冤魂,要带鬼魂回家。他真正抚慰的,其实是自己,彼岸的力量一直渗透在阿巴对自我的完成之中。
怪异的时代
阿来笔下的云中村无疑是美好的,这是一个云雾缭绕世外桃源式的村庄,这里的人朴素而实诚,生活平淡却幸福,然后地震毁坏了一切。
《云中记》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个归还的故事,一位祭师归复小国寡民、与世隔绝的家乡的故事。但这世外桃源先是毁于地震,又是毁于滑坡。
云中村历史的终结似乎是地震这样的外力带来的结果,但那些内生的因素却被轻易地忘记了。地震对人带来的改变毕竟不是同一指向的,仁钦在磨练中已然能担起乡长的职责,央金姑娘似乎在某种意义上堕落为虚荣而逐利的大姑娘,一直以来为非作歹的中祥巴依旧没有成为好人甚至消费灾难。
阿巴对融入这个世界显然是缺乏兴趣的。“云中村的味道”被反复提及,远离外界的旨趣一直存在,只是随着地震,围绕着那些神话、传说以及美好生活的身份认同都烟消云散了。政府、工业、现代生活方式,这些话题始终穿插在叙事之中,偶尔显得有些僵硬,但却展示了在自然与社会面前的弱者所面临的生存处境。
对一个理想化的世外桃源的塑造或许是阿巴的心理映射,又或许是阿来的美好想象,但这种期许无疑让人有一种轻微的割裂感——在如此具体的苦难上,作者建立了某种幻想,并企图带领读者随着主角回到这片虚构的村庄,多多少少让人感到自己的脚下并非土地,而是踩在云中,随时会跌落下去。
有人想要回去,有人想要前行,生命的路径在对比中显出了时代的怪异。已经早已不是那个时间永远循环的世界了,阿巴在回到云中村后,不是同样精准地计算着天数么?
人始终带着裂痕行进,无论是向前,还是向后。云中村的族人也并非世代生活于此,他们从远方来,在一场血腥的杀戮后建立了云中村。
但阿来或者阿巴的幻想仍然留下了这样的构想,即存在那样一个没有裂痕的世界,它在过去,它叫作故乡。所有人都在走向不知在何处的故乡,只是对于阿巴来说,这份乡愁直指云中村,并且他真的回去了。所以在怪异的时代中,他反而成为了怪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