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晓芒论黑格尔的“Wirklichkeit”的翻译中的五个错误

邓先生的原文：

现实性, 德文Wirklichkeit, 在黑格尔那里有其特殊的意义, 它不同于存在 (Sein) , 不同于实在性 (Realit) , 也不同于实存(Existenz) , 更不同于真实 (Wahre) 。之所以如此, 是因为它里面包含有一个词根wirken (工作、活动、创作) , 这是其他那些词里面没有的。当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序言中提出“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 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这一对命题时, 几乎所有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他的“现实的”这个概念的特定含义, 因而导致了广泛的误解, 即认为他把一切存在的东西、现成的事实和实存的东西都看作合理的而予以被动地接受, 许多人甚至把它篡改为“存在即合理”。其实黑格尔的现实性包含有能动性、主动性的意思, 因而也包含有自由行动的意思, 但它又是一种客观的现实, 它是在现实中起作用和产生影响或效果(Wirkung) 的东西。所以, 要从必然性向自由过渡, 从现实性出发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只不过, 虽然现实性中已包含有自由行动的含义, 但最初这种含义还是隐秘的, 我们想到现实性, 最初注意到的不是其中的自由的含义, 而是它的偶然性和必然性含义, 即它的客观作用和后果, 必须将这些含义一层层剥开, 才能显出里面所隐藏的自由含义来。

德文Sein原为系词sein (是) ;Realitt来自拉丁文real, 词根为res (东西、物);Existenz亦来自拉丁文exsisto (发生、出现、实存) , 相当于德文的Dasein (定在、此在) ;而Wahre (真相、真实的东西, 来自形容词wahr即真实的、符合事实的) 则更是以前面几个概念为前提, 它只是与存在、实存或定在相“符合”的概念, 和Wahrheit (真理) 同属认识论概念。这些概念本身都不包含能动的工作、活动、创作的意思。与此相反, Wirklichkeit相当于希腊文的ενεργεια (现实或实现) , 黑格尔明确把它和亚里士多德联系在一起。他说:“现实无疑是亚里士多德哲学的原则, 然而他所说的现实不是直接现存事物的通常的现实性, 而是作为现实的理念, 确切地说, 亚里士多德对柏拉图的批评在于, 柏拉图的理念被称为单纯的δυναμι[潜能], 而他却认为他们俩同样承认为唯一真实的东西[Wahre]的理念, 本质上应该看作是ενεργεια[现实], 即完全表现于外部的内在东西, 因而应该看作是内部与外部的统一, 或这个词在这里所讨论并强调的那种意义上的现实性” (参见黑格尔《小逻辑》, 梁志学译, 人民出版社, 2002, 第265页, 译文有改动) 。所以这个词只能译作“现实” (或“现实性”) , 因为它直接蕴含有“实现”这一能动基因。亦可参见赵妙法《关于黑格尔的命题“凡是合乎理性的东西都是现实的, 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的翻译和理解》, 载《德国哲学》 (2011年卷)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12) , 以及由此引起的争议, 这些争议都没有涉及该词的亚里士多德的思想来源。

参见黑格尔《小逻辑》, 梁志学译, 人民出版社, 2002, 第265页:“现实是彻底合理的东西, 凡是不合理的东西正因为不合理, 也就不被看作是现实的。”译文有改动。顺便说, 贺麟先生和梁志学先生在紧接这句后面提到“现实的诗人或现实的政治家”时, 都把“现实的”改成了“真实的”, 虽然更符合中国人的说话习惯, 其实并不恰当, 并误导了赵妙法以为这个词应该通译作“真实的”。

以上摘录自《德国哲学》2016年第02期邓晓芒“论黑格尔《逻辑学》中从本质论向概念论的过渡”。

邓先生这里存在五个明显的错误：

错误1：从词源学上看，请问中文的“现实”与“工作”、“活动”、“创造”有关系吗？显然没有半毛关系。邓先生完全是胡扯！中文的“现”确实是动词，但其意思是“表露在外面，使人可以看见”（按《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并不是“工作”、“活动”、“创造”的意思。中文的“工作”、“活动”、“创造”都既可以作动词，也可以作名词，不必象西文那样要作词形变化。如果说一个德国人一看到“Wirklichkeit”这个名词马上就会想到“wirken ”这个动词，那么一个中国人一看到“现实”这个词是不是同样立马想到“工作”、“活动”、“创造”这些词呢？显然不可能！因为中文与德文完全是两种不同的语言，德文上两个有词源关系的词语翻译成中文时很难找到相对应的有词源关系的中文词语。一个中国人，不管是看到“现实”，还是看到“真实”，都不可能想到会与“工作”、“活动”、“创造”发生关系。当然，语言本来就是人创造出来的，所以在翻译黑格尔哲学时，当然可以赋予中文词语“现实”以黑格尔特有的意义。既然如此，难道不可以同样的赋予中文词语“真实”以黑格尔特有的意义吗？

错误2：邓先生说“其实黑格尔的现实性包含有能动性、主动性的意思, 因而也包含有自由行动的意思, 但它又是一种客观的现实, 它是在现实中起作用和产生影响或效果(Wirkung) 的东西。”首先请大家注意：邓先生这个“在现实中的”的“现实”以及前面的“客观现实”都是普通意义上的，也就等同于一切存在的东西、现成的事实和实存的东西，而不是黑格尔意义上的！这个错误与张东辉先生所犯的错误是一样的，事实上，我们在与张先生的辩论文章中已经指出了，在黑格尔哲学中，起作用的、产生影响或效果的是理念，不是现实。也不是说现实性包含有能动性、主动性的意思，黑格尔是说理念具有能动性和主动性，它可以自己实现自己，成为现实。邓先生说现实性包含有能动性、主动性的意思，这是什么话？根本就不成话！西方哲学有实体与属性的区分，实体可分为物质实体与精神实体，一实体可以有多种属性，例如理念就是一种精神实体，可以说理念具有现实性主动性能动性，但不能说一属性包含另一属性，不能说现实性本身包含了主动性能动性。如果说现实性本身包含了主动性能动性，那么现实性就不成其为现实性了，而成为另外一种属性了。这就象黑的如果包含有白的，就不再是黑的而是灰的了一样。具体论证可参考本博客的相关文章，在此不再赘述。已经转发到豆瓣上了：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4464761/

错误3：邓先生说：“Wahre (真相、真实的东西, 来自形容词wahr即真实的、符合事实的) 则更是以前面几个概念为前提, 它只是与存在、实存或定在相“符合”的概念, 和Wahrheit (真理) 同属认识论概念。”我认为在黑格尔那里，通常把Wahrheit翻译成“真理”是不确切的，而应该翻译成“真实的东西”或者“真实”。 大家很熟悉的，黑格尔不是说“真理是一个过程”吗？这一个思想全盘为马克思主义所吸收了。当然马克思主义已经把黑格尔的意思转换成认识论意义的，不是黑格尔本来意义上的，也就是我所谓的“实学”意义上的了。邓先生看来还是局限于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还是把黑格尔的“wahr”、 “Wahre ”、“Wahrheit”理解成认识论的概念！

错误4：邓先生说：“所以这个词只能译作“现实” (或“现实性”) , 因为它直接蕴含有“实现”这一能动基因。”这一错误与错误2类似，刚说过了，不是“现实”实现出来，而是“理念”实现出来，是理念从“潜能”变为“现实”，这个由理念变成的“现实的东西”也就是真实的东西。按邓先生的意思，似乎是说“现实”实现了，“现实性”实现了。 “实现”的意思是“成为现实”，说“现实实现了”等于说“现实成为现实”， 这是什么话？根本不成话！不知所云，没有任何意义！在平常生活中，我们也不是这样说的，而是说“梦想实现了”、“愿望实现了”、“理想实现了”。这个“实现”的主体、主语不是“现实”，而是“梦想”、“愿望”、“理想”、“计划”之类的精神性的东西。头脑中（或者用文字符号或蓝图表示出来了）的精神性的东西变成了外在的具体的物质性的东西，我们就说“实现了”。在黑格尔哲学中，也是“理念”具有能动性、主动性，不是“现实”具有能动性、主动性。黑格尔是说“理念实现了”，所谓“理念实现了”是指“理念变成了（平常意义上的）现实”。 平常我们总是说我们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或理想，强调实现的主体是人，而人要实现自己的理想，既要动脑筋，使用精神力量，当然也要消耗体力，使用自己的肉体的物质力量，还要利用外在的自然的物质力量。这是唯物主义的观点。但黑格尔是唯心主义者，所以他说理念自己能够实现自己，能够使自己变成现实，所以说理念本身具有能动性、主动性。这种说法从常识看也有一定道理。因为人身上起主导作用的是人的精神力量，人的肉体是受精神支配的，是被动的，并没有能动性、主动性，只有精神才具有能动性、主动性，而外在的自然的物质力量也只有在人的精神力量的支配下，才能为我所用，在实现理想的过程中发挥作用。所以，人在实现理想的过程中起主导作用的是人的精神力量，而不是物质的东西。

错误5：邓先生说“以及由此引起的争议, 这些争议都没有涉及该词的亚里士多德的思想来源。”这个说法也不符合事实，张东辉先生的文章“再论黑格尔的“两个凡是”命题——兼与赵妙法先生商榷”发表于《世界哲学》2013年4期，鄙人的答辩文章“再论黑格尔哲学中的“wirklich,Wirklichkeit”的翻译和理解 --答张东辉先生”发表于2015年3月的爱思想网上，都已经涉及了这个词的亚里士多德的思想来源，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在此不必多言，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找来看看，在本博客上也转载了。已经转发到豆瓣上了：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4464761/。也许邓先生在2016年写作此文时并未注意到而已，只不过是信口开河罢了。如果说得谦虚一点的话，应该加上这样的限定语“就本人所阅读的文献资料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