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和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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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早就买过这本雅斯贝尔斯的《生存哲学》,想从中知道一些关于“人生”的指引或答案。我不记得那时候是否读过,但是可以猜想,即使读了也不会留下什么印象。这是因为,雅斯贝尔斯看起来没有能力给出有意义的回答,他更像是把一些日常感受和经验,用哲学化的晦涩、含混的词汇包装起来,用艺术家的思维通过修辞的手段,写了一大堆似是而非的东西。
在我看来,雅斯贝尔斯所谈的不是哲学,而是一种心理需求。这种需求在人类历史上一直存在,并且催生了很多哲学或宗教流派,包括伊壁鸠鲁、斯多葛派、奥古斯丁的基督教和乔达摩·悉达多的佛教。对他们来说,哲学只是一种工具,用于寻找一种心理疗法的认知工具。所以雅斯贝尔斯提到古典哲学时不无羡慕,他以为,最初哲学和科学是深刻而朴素的统一体。但是在同一本书中,他又自相矛盾地说,哲学思维和科学思维不同。他说,哲学,“这种思维,在提供知识的同时,也提醒我,惊觉我,使我回到我自身,改变我”。按照他的说法,科学不能提供这种情感上作用。如果不同,如何朴素地统一?
雅斯贝尔斯或许看到,在柏拉图(苏格拉底)、斯多葛派那里,“科学知识”,比如关于世界的本源、人的本质,是用于推论出人应该如何生活的,这就是统一性所在。但问题是,并不是所有的古代哲学家,都关心伦理问题。像泰勒斯或毕达哥拉斯这样的智者,他们的理论中几乎只有“科学知识”,即探索世界的本质。我曾在别处把人分成两类,即情感型和理性型。情感型关注的重点是情感或心理的满足,而理性型看重理性或认知上的满足。前者的代表是“艺术家”,后者的代表是“科学家”。艺术家不在乎真实或真理,但是要打动、抚慰“心”;科学家不在乎情感,要求正确而真实。
雅斯贝尔斯显然是情感型,所以就可以把他和斯多葛派、奥古斯丁和乔达摩·悉达多分为一类。他们的“哲学”,就是不同的给情感提供满足的解决方案。比如斯多葛派这种哲学,柏林在谈及自由时称之为龟缩大法,由于外在世界不可控,于是他们开始控制自己的内心。在欧文的《生命安宁》中,可以看到斯多葛派的这些控制技巧和阿桂又或者是阿贵的精神胜利法有些类似之处,比如说画圈不圆,就想“龟孙子才画得圆呢”,于是渐渐地又胜利了于是又高兴起来。
雅斯贝尔斯的生存哲学,出发点是要“严肃地生活”,“对生存进行亲自体验”。之所以觉得现代生活不严肃,是因为“时代重心变成平均化、机械化、大众化,没有独立个人的存在,任何人都可以被替代”等等。这种对现代生活的反感,在一些“精英”和艺术家身上表现得最为突出。这些“精英”往往在物质上得到了满足,于是有了马斯洛金字塔上的成长性需求,比如认可、尊重需求,于是他们不愿意被“平均化”、“可替代”。而艺术家呢,作为非常注重精神需求的一类人,就像劳伦斯,则极力宣扬“诗歌”、“美”比面包还重要。但是对大众来说恐怕不是这样的,她们必然更喜欢“大众化”的现代社会文化,也更喜欢现代社会生活方式。
像萨特、海德格尔一样,雅斯贝尔斯也是思想“精英”,往往满足了匮乏性肉体需求之后,在努力寻求精神上的满足。这种满足在伊壁鸠鲁和斯多葛派那里,是消除痛苦,保持心灵的欢乐;实际上,就像佛教所注意到的,一直保持欢乐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实际上所追求的目标,是达到一种心灵的“安宁”。尽管今天文明发达,人可以轻松地生存,但很少有人活得轻松,依然有很多困扰,以为本性使然,人与人之间存在生存竞争,于是人们总是追求更多财富、更高地位或名声之类。和佛教一样,斯多葛派之类的哲学发现困扰来自欲望,求之不得,心里苦;那干脆就不求,灭了自己的欲,不受自己欲望的奴役,于是就感觉自由了——这正是柏林所批评的掩耳盗铃式的自由。
雅斯贝尔斯的“生存哲学”,是要把握“存在”的本原,然后超越自身,和存在的本原“浑然一体”。有时候他又说:“人的生存的基本特征是想在人与人的交往中达到使一切人都联结起来的大一。”没有哪一种心理需求,不是从人的生物性需求变化而来的,或者说,人的每一种情感需求都建立在进化来的本能之上。雅斯贝尔斯常常是把日常的感受,用“哲学”的方式说出来。无论是想和存在“本原”成为“浑然一体”,还是想和其他人联结起来成“大一”,总的来说都是一种和更宏大实体保持一致的冲动,比如人们对自己的家乡、族群、国家,对自然、历史、规律,都有一种趋向冲动。这种进化来的心理机制,是为了让个体通过趋向或加入更强大的“实体”中来获利。有时候雅斯贝尔斯不经意就泄露了他的真意,比如他说“例外是提出问题的、令人震惊的、让人迷惑的东西,权威是负荷我们丰富生活的、使人藏身的、令人安心的东西”,这显然不是什么哲学,这是日常感受。
并非是说,情感低于理性,或者情感满足不应该追求。在我看来,纯粹的科学家或哲学家,就像泰勒斯,实际上也是在寻求一种需求的满足,比如说“求知欲”。只是说,由于智力自身的特点,情感型的“哲学”,往往会出现“理性的松懈”,就像我所提到的帕斯卡和Sam Harris所提到的Francis Collins的例子中,仅仅在乎一个观点或理论是否带来了心理慰藉,而不顾这些观点是否正确或真实。雅斯贝尔斯自然也出现了类似的问题。
我们通过感觉来认知这个世界。因此,世界对我们来说,就是“现象”。雅斯贝尔斯因此说,我们认识的这个“现实”或“存在”,不是真正的现实或存在,不同于世界的本原。这个看法是混乱的。这个拙劣的说法是康德关于两个世界看法的翻版。康德说,存在一个自然现象世界,就是我们所观察或认知的世界;同时,还存在一个物自体的世界,即物体自身。很不幸,雅斯贝尔斯提取出了康德观点中错误的方面。正如康德或雅斯贝尔斯所说,我们人类,是通过接受来自外界的信息来认识外在世界的,所以,我们得到的,只是关于这个世界的一些“线索”。但是,这些线索,对应的就是这个世界本身,不存在其他的什么“存在”或“存在的本原”。就像侦探通过线索认定罪犯一样,我们通过线索“发现”存在。这些线索、我们获得的信息,当然不是存在本身,但是我们有了线索,存在本身也就可以被顺藤摸瓜给找出来。
这个答案尽管简单,但是雅斯贝尔斯依然有疑问,是因为他在“感觉”上得不到满足。他觉得,我们找不到存在本身。他说,好像我们有一个视域,是有限的和封闭的,但是存在是无限的,我们的视域之外,四面八方都是存在。这好像就是说,我们对宇宙的探索,总找不到边际。他还说,我们趋近存在进行探索,但是存在好像一直在后退,在躲避我们。这或者就是说,我们对宇宙的探索,每一次进步,都发现没走到头,还有未知在前方,就像我们发现了分子,分子里又有原子,发现了原子,里面又有夸克,自然好像总在躲避我们。这是一种原生智能的感受和错觉。
雅斯贝尔斯所要的,就是原生智能中直觉、感受上的满足,所以他说,我们看到的或感受到的现实,是主观的不是客观真实的现实,我们无法直接想象“现实”,比如原子、夸克、量子效应或黑洞,我们只能通过数学方程式来表达现实。我已经说过,古典哲学的终结,就是要给这种通过原生智能中的直觉、感受来探索超出日常经验之外问题的做法画上句话。按照Pinker和其他许多人的说法,人的原生智能是用于生存和繁衍的,不是用来获取真理的。这些直觉、想象,进化出来是用于解决日常生活中的普通问题的,在超出日常经验的问题上,比如复杂系统、微观和宏观世界,原生智能根本就不适用。
雅斯贝尔斯所追求的“活着的体验”,在我看来,是指一种生活状态,尤其是一种精神状态,无论是过一种幸福的生活还是一种有意义的生活。这种幸福或意义,或许对应一种认知上的标准,比如要求符合某种价值,或追求某种有价值的目标。但是,生命自身并不是要这样,我们是进化的产物,是在做生存繁衍的竞争,不断追求财富、地位来获得相对优势,自己作为繁衍链上的一环仅仅短暂地存在,雅斯贝尔斯的话是,“它是永不停息、永无止境地向前追求的冲动,没有终极意义,特别是它心中明白知道它的末日。从它的行为、事业、声名、影响里,获得一个第二持续期,但是也不能蒙蔽自己,它明白知道连这第二个时间上的持续也将在世界万物沉寂之中达到它的绝对终止。”这里实际上就是说,人总是忙忙碌碌,四处奔波,然后“人都是要死的”,短暂存在,于是人就做点什么,以便使自己名声能够流传后世;但是,早晚也会被人忘掉,毕竟人类自身或许也会灭亡。这就是我觉得雅斯贝尔斯的学问缺少价值的原因,他是包装大师。
值得一提的是,雅斯贝尔斯强调“体验”,和本原“融为一体”,并认为我们有两种形式,一种是体验的自我,在他看来这是和真正的存在或存在的本原所对应的一种形式,还有一种形式是作为我们观察的对象的“宾格的自我”。这个问题我反复探讨过多次了,即“自我”是个混杂的系统,是海德格尔的那个“场”。真正的自我,只是整个心灵的一部分,否则,我们的心灵也不会出现各种分裂,比如你可能既喜欢又讨厌一个人,想吃甜食的也是你,不要吃甜食要保持身材的也是你,感觉是你的感觉而理性也是你的理性。在这种情况下,不是什么体验自我和宾格自我的问题,而是如何形成一个统一、连贯的自我,如何建造一个自己感到满意的自我的问题。“融为一体”,如果不是一种对自我弱小的逃避,比如帕斯卡所以投入上帝的怀抱,或者一种来自冲动的狂热,比如一些人的爱国热情,唯一值得肯定的就是一种“无我”体验,无论是佛教修炼的“非想非非想处”(或无所有处、识无边处、空无边处),或者是马斯洛所谓的高峰体验。但是,这些都不是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