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煤气灯操纵者的共舞
就想记录一下我在美国经历的一次煤气灯操纵的经历,以及读了《煤气灯效应》一书之后对那段友谊的反思。
这是一段家庭之间的友谊。2016年,我丈夫赴美读博,我随之陪读,在校园里遇到了同为博士新生的艾薇与亨利夫妇。当时他们新婚不过2个月,看上去是一对璧人:妻子是华人,总爱谈论书籍和电影,能操办很温馨的家宴,把家里布置得很美;丈夫是白人,不会说也不会听中文,非常关心社会福祉,热爱帮助他人,就连博士专业,也是站在助人的角度去选的。
他们看起来是那么有爱、又有品味的人,精神世界很丰富的样子:热爱文艺,有情怀,见识过纽约最时髦的一切,与那里的文艺青年碰撞过思想。他嘴里的价值观,我都深为同意,她的话,无不展现出凛然的正义感和要去帮助第三世界贫苦大众的高尚。他们用近乎苛待自己的努力,保持着左派品德的纯洁无暇。
一开始与他们的交流,虽然因为文化差异的缘故稍有些跟不上趟,也算如沐春风。
只是熟悉以后,说话略无顾忌了,令人不安的小细节一点点浮现出来:
我在饭店里点一份韩式豆腐锅,丈夫给的是责备又隐忍不发的眼神,而他老婆看见这眼神后气呼呼地说“你居然还吃牛肉,鄙视你”;是的,那锅汤里漂了几片牛肉。我没有在意,打个哈哈混了过去,但是一周、两周后,还是话里话外地追着被艾薇问“吃素才能帮助减缓全球变暖,为什么你们不吃素”。
报名编程班,亨利给的是“希望你坚持新闻理想,不要去编程”的温暖鼓励,而个把月后,见我“死性不改”,艾薇会来找我谈:“你知道你坚持编程,有多伤我老公的心吗?亨利真可怜。”
加油站里,艾薇问:“可以不可以加有机的石油?” 亨利突然忍无可忍地摔门。
怎么能让亨利抿着嘴陷入忍无可忍的沉默?他是这样的一个完美的好人,每天都想着帮助他那些一塌糊涂的朋友,如果让他不高兴——得是多么糟糕的坏心眼儿,才会让他不高兴呢?
每周的朋友聚会,变成了需要小心翼翼、规行矩步的自我忏悔,或是对方对我死性不改的审判。
生活中任何的细枝末节都可能触发那个按钮。原本还相谈甚欢,我提到计划去看《歌剧魅影》,亨利就立马冷脸走神,艾薇先说“快去退票,要看汉密尔顿”;听说是国内的朋友指定要看这个,又鄙夷道“你朋友真土”;最后我不得不一道一道向她解释:前者一张票50刀,而后者要三四百刀,我朋友的钱不是土豪父母给的,是在国内靠自己一分一毫赚的,况且前者还是她在英文系读书时背过选段的课文,意义不是后者可比;她不是你以为的这种蠢——按照书上所写,到这种反复辩解希望证明自己不是非坏即蠢的份上,煤气灯操纵已经到中后期了。
我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艾薇刚到美国的时候,也是开开心心去百老汇看《猫》的;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她还可以兴高采烈地吃鸡肉、吃猪肉饺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吃素,也几乎不接触流行文化了。
有一些问题,是美国社会的问题:白人的价值观决定了社会的“对”与“错”,而其他文化(其实是平平无奇)的生活习惯,不重要,且总带着点邪门的味道。
而另一些问题,则是在此基础之上与这对夫妇相交时特有的:我们是如此大慈大悲地包容了你的邪门,为什么你不感恩戴德地改邪归正?
你必须一再地为自己解释,到最后开始怀疑自己也许就像他们一向所包容的那样邪门。
”亨利可好了,“艾薇常常说。他接受和包容她的本性,她的一切,甚至爱她的父母胜过自己的。她和他家族里的女性都不同,她刚烈,不听老公的话,也没有基督教美德,在他的家里横冲直撞,除了亨利,谁还能这样地尊重她、爱她?
老实说,我性子虽怂,但也不算容易被道德绑架的人了。比如对亨利,很多说法第一时间我就知道站不住脚——因为他对华人和华人社会还不够了解,只能道听途说,“跟老婆回国亲眼看过一次就好了”;那时我是这么想的。我不会顺着他的思路觉得我生活方式不低碳,或者因为我的华人背景而在他觉得应该野性的地方去野性,在他觉得应该自豪的地方去自豪。当艾薇突然发飙无预警地再不理睬我们,我和丈夫都感到如释重负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是一段被情感控制主导的友谊;不可以去挽留。
但如何解释我在这一过程中感受到的痛苦呢?——既然我已经知道那是控制,也似乎没有屈服于那种强加的压力,但为什么还是摆脱不了由此衍生(不算太严重但是很清晰的)痛苦和(一次次对一团黑雾申辩“我不是个坏人”的)噩梦?
《煤气灯效应》这本书提供了某些解释。
首先,按照书里所说,陷入与操纵者的指控的争论、辩解,也是煤气灯操纵的发生条件,就相当于是在与操纵者共舞一段华尔兹。
我意识不到,自己虽然拒绝了很多指控,可认知一样在受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种感觉开始难以抗拒地笼罩我:如果与他们的观点不同,那显然是从人格到品行上整个都“错”了;如果与他关心的话题不同,那你关心的话题也毫无价值。
而艾薇还会追着问:你为什么还要选错的那头呢?
我们的华尔兹就是这样跳起来的。为什么觉得《阅后即焚》、《人在纽约》、《美国往事》这些电影特别糟糕的人,要让我去认同觉得crazy rich Asians和迪丽热巴的《解忧杂货铺》很好?为什么我得在春节去看央视春晚和朝鲜春晚?为什么她在浙江办厂的发小,没有听她话生产以美国青年人为目标顾客群的环保杯,就是坏人了?为什么一定要是吃素?——跟美国人比,我本来就不怎么吃肉,一年与牛肉相关的碳排放可能还不如她的素食者丈夫一年吃的乳制品多;况且指控还发自一个典型的美国式的——空调开得冬天热、夏天冷,出门度假20多天家里空调也保持常温运行,平时每周冰箱里买多了的食材恨不得一磅一磅地扔,几乎吃不下叶子菜,买各式各样没用的小商品——的家庭?任何一个中国家庭只要保持自己的生活习惯,碳排放就只有这种家庭的三分之一了;刚认识的时候明明说夫妻俩里只有丈夫是素食者,现在为什么连我也得去用“主动选择素食”自证人品?为什么不是白人丈夫向中国妻子学习如何低碳生活?这算不算白人霸权?
看,又开始抠细节了。我竟然因为这种充满道德感和压迫感的凝视的压力读了一篇又一篇关于环保的深度报道,才敢战战兢兢地确定自己这样吃饭并不伤害地球。
你如果在一段友谊或亲密关系中有了类似感受,千万赶紧拔腿就跑啊。
很长一段时间,我分不清亨利和艾薇谁是那个煤气灯操纵者;是她负气而去,所有能立刻识别出来对我不礼貌的言行几乎都是她做的。
但是今天看着书我突然明白了,源头上的控制者是亨利,因为那个世界的逻辑是,必须用他的三观衡量一切,才是“好人”,才是“对的”。
《煤气灯效应》书中列举的例子,就好像是录下了我们昔日来往时的各类令人迷惑的片段:一个好人型煤气灯操纵者,“前一秒还在热烈地与你讨论话题,下一秒会突然一脸茫然,你问他为什么走神,他要么不告诉你,要么就说一切都好”;
看着他走神的眼睛,你觉得自己正在说的话是一摊没有价值的草纸,但心里也在自我怀疑:也许就是他说的那样,“一切都好”,是自己多心了。
他的人是那么好,他会在争执中让步,虽然你能感觉到这让步也并不让人觉得舒服(“因为那些行动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好人,而不是在乎你的感受”)。可是,怎么能对人要求这么高?他的哪一个决定不是为了社会大义?哪怕他瞪你,也是为了减缓全球变暖——”最后,你会认为肯定是自己疯了、忘恩负义,或者不知足。毕竟,他是那么棒一个人。“
时间长了,煤气灯操纵者与受害人之间会建立起一个只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
这时再和他接触的时候,你会分分钟小心着,脑海中提着一根弦。因为一不小心,他就会摆一张冷脸子,或者因为一些小事突然发怒,或者”无意间“说一些伤人的话,然后拼命道歉。
你们会因为一些很小的问题,反复争辩几个小时(不是辩论社那种辩题,就真是生活细节)。
你会记不清与他观点不同意的具体细节。
你会越来越难以向信任的朋友解释清楚你们争执的点,有时甚至觉得羞耻,只想含含糊糊遮掩过去;
当你向身边别的朋友复述这位操纵者的观点时,他们会大感惊讶,好像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发现自己常常需要为这位操纵者辩护——有时候是在朋友面前,有时候是对自己;
最后,你感到这位操纵者有爱,忠诚,有求必应,却发现自己和他接触时越来越紧张,困惑,麻木。你说不出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你难受却并不能转头离开,因为你太想争取他的认可了。
况且,除了老走神,你也说不出他有什么问题。一切都很完美。那些不舒服的地方,你感觉,大概只能怪自己了。
也许是自己的感觉不可信赖;
也许是自己的判断出了问题;
也许是自己真的不够好心,赶不上人家的高觉悟;
甚至自己都有点怀疑:我不看朝鲜春晚,难道不是在给他们添麻烦吗?应该为这个去向他们道歉吗?我为什么过春节却不看春晚呢?我又不看春晚、也不看超级碗,是不是我自己有毛病?
还好,在我的生活中,这段家庭之间的友谊只维持到这一步,就断裂了。
如果再深入下去,按照写这本书的心理医生接待病人的经验,最后受害者会全盘接受操纵者的三观,并且对生活感到绝望,记忆力变差,做事情丢三落四,甚至陷入抑郁;被压抑的心理上的不适,还有可能会在身体上表现出来,变成病症。
煤气灯关系需要受害人的共舞,不能说我们从好人亨利的身上感受到的只是压迫感和控制欲:我们都被温暖过,也都有足够的动力加入这个舞池。凭着与白人的婚姻与对他三观的跟从,艾薇得到了美国绿卡和与足以纽约文青谈笑风生的入场券,还脱离了国内有两个姐妹的原生家庭;她尽全力理解父母强势、从小孤独的他。她知道女性要独立、强大,于是把受操纵理解成自己对他的‘保护’和‘帮助’,甘当他的棋子去达成他对关系不睦的家人的反击,把周围人的侧目理解成自己是他唯一的知己和挚友,理解成这是自己有责任给出的一种无条件的爱,是两个人对抗着全世界——悲哀的是,这也是亲密关系中煤气灯操作受害人常有的心态。
而对我来说,他们是我来到美国、人生地不熟的时候最早认识的朋友,几乎就像小鸡出蛋壳后见到的第一只母鸡——他带着我认识了整个90后一代美国人眼中的世界,为我们在这个城市里过上有趣的生活打下根基;被他不接纳,就好像是站在断崖边、眼睁睁看着脚下的石块纷纷陷落:如果一个亲华的自由派美国人都不能接纳我,那还指望能与这片社区里的什么人交朋友?我还能信赖这里的谁?
最后,按照书上所说,我不应该对他有那么多的共情,在听到太脱离常识的话时,不应该总是试着去理解他。
当他们第一次呈现出压迫感的时候,我就应该直接地说一句:“看来我们观点很不一样,我们各自保留自己的观点就是。我喜欢你们,但我不喜欢这种情境,以后还是别这么聊天了。”
我的痛苦,就源自我总在试图得到他的谅解、认可。
我相信他们的本性是真的善良(其实也可能只是艾薇对亨利一种理想化的美化),因此不能理解为什么我能理解他们看世界的思路,他却不能回以同等的尊重。
某种程度上说,这也许是一本尤其适用于美国社会的书。在大男子主义之风更盛行的地方,这些问题会是赤裸裸的家暴、肆无忌惮的打压,不大会有那么文火慢炖着把人逼崩溃的情境。这本书中的“情感虐待”,大概更多会发生在男女平等、互相尊重被视为理所当然的时候,只是理性上的接受,不等于真的就能在日常中自然而然地做到。对不再有那么多特权的男性是如此,对才开始被空泛地口头教育要顽强的女性亦是如此。种种机缘下,显性的控制转为隐形,愤怒的拒绝也只是开启了下一扇操纵的大门——传统社会里父权的阴影,要比人们意识到的更顽强。谁能说得清是什么,让男性习惯于毫无犹豫地定义他人,而让立志要独立闯天下的女性也会自然而然地希冀着得到社会上或者家族中的男性的认同?
“你对外界认可的需求,使你一直停留在这段煤气灯操纵式的关系里。”
合上书本,终于可以告诉自己了:不必认可,不必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