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肉身介入,率先获得经验的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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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项飙的第一印象“不好”,这不是他个人原因。
入学牛津第一周,旁人听到我本科修过人类学时,立刻提醒说,“那你应该认识Biao”。我心里嘀咕,千里到海外求学,为什么非要认识中国学者,我是做国际研究的。不久,我就在项飙猎身一书的中文序言里读到了相似的感受,去做非中国的研究和寻找“足够他者”的冲动。再后来,就是项飙的出圈,“悬浮”、“工作洞”、“附近的消失”,成为热词,被周围非学科的朋友引用和谈论,大家一下子恍然明白,原来人类学是做这个的。在同行和大众里引发普遍的共鸣,便是项的魅力。
吴琦的对谈,围绕这种魅力散发的方法源头。把自己作为方法,是再为恰当不过的标题。他采访过程中,不止一次向我提过,“项式大白话”带来的困扰:对于知识分子来说,反常的直接,所看即所得。项飙把这归于是理论的不足和短板,但核心问题是:我们是不是习惯了特定的知识话语,当见到真正能对话和沟通的知识时,反而惊慌失措了。
项飙的“白话学术”,还有第二层效果,它以天然姿态,排斥立场主导的争论。同行说:项飙说的,你很难拿理论和立场的东西去压倒,因为他的话都源自经验,除非你有经验上的补充。经验和白话基础之上的对话,就成了不断吸纳新材料的丰满过程,不是观点先行的压制和驳倒了。当今的公共讨论环境下,这是一股清流。项飙很难归类,你难说他是左或右,他既喜欢鲁迅又爱胡适。这样创造了一个例外的空间,悬置立场讨论,温和姿态里进行颠覆感强的对话。
至于他广受诟病的“国家主义”情怀,定为“原罪”的香港文章,时不时对汪晖的引用,会让人有好不容易抓住了他的立场和政治光谱的机会。一定要上去贴标签。这不算是足够的批评,也是可惜的,因为我们看见,项努力掰开的讨论空间,又被拽回到旧的范式里去,成为旧争论的注脚。
项飙很真。在众人面前展示了知识焦虑和工作瓶颈,这是一种性格,也是工作方法。从个人经验出发,回应普遍性的问题。我记得三四年前,项飙在官网介绍自己研究,仅摆问题,“医护等基础公共服务由外来人口承担和外包时,我们要怎么继续理解民族国家”(大概这样表述)。国际关系中讨论已久的老问题,一下子地被生活化,重新获得了活力。
吴琦也许不同意我把这部访谈形容为“可爱”。我们当然可以从怀疑主义和经验主义的传统出发,来梳理这样的工作方法,但核心是“起疑”,从个人的疑问进入学科,再展开到大的追问上,这样我们重新发现了一开始提问和求知的冲动。
让我真正“认识Biao”,是在自己国际冲突研究中。我发现每到一处,必然有浙商的脚步先行于我。什么驱动他们来到战地?他们又怎么游走在外交和情报机构头疼的复杂环境之中?平常人的世界性是怎么开展的?哥伦比亚,一场和浙商的晚饭,有老板对我说,不是有人写过我们吗,你去看看《跨越边境的社区》。我吃惊又不吃惊于项飙以如此方式的再次出现。过去数年,项飙在牛津的时间不多,到博士毕业前夕,我才在讨论会上见到真身。他如所有人形容的精瘦,发型和说话风格,和我认识的经营物流公司的浙江老板一致。
项本人在中文媒体和自述中,反复表达了对学术体系怀疑。但是,你从他牛津的同事和学生那里,会得到另一种形象。他被认为是很敬业的人类学家,没有那么多对学术体制的反对。他兢兢业业,拼命三郎,总是在田野,近乎是“温州精神”,扑在了学术上。
流动性是时代的命题。这样概括的话语,偏离了这部对话录的立场,但也是我“起疑”的地方。大的话语,抽象的概念,对这些的质疑情有可原。进一步说,项飙和吴琦的“北大遗产”,是没有放弃介入和改变的可能。也许不是列宁先锋队式的带领群众,而是转为启发和开放的对话。这是工作方法和策略的选择。
我的疑问是,等到了最终目的上,小的共同体,经验的魅力,“自认边缘”,是否能支撑改变?我们当然可以说,自我边缘是批判性的一部分,但它也缺失动员和团结的冲动。那些让人厌倦的大话、标题、概念,包含的模糊性和开放性,可能是情感政治的基础设施。它们的根基,又与人的冲动紧密联系,让我们无法忽略和绕过。改变,究竟是通过新的经验重塑话语,还是流散成无数的小共同体?
搞学术的人——我避免使用知识分子这个身份性太强的词,在改变冲动中,不可避免地面对“忽悠”,“带节奏”,“与权力的对话”。流动性打破了纯净身份的认知,一方面,学者和任何混一口饭吃的职业区别不大;另一方面,它跨入和出走于其它领域。这是不安的,带来身份的污染,自认边缘不是长期有效的方法。“游击式”,“游民式”,更为恰当,环绕流散地不断捶打核心议题。
理想的主体,不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学者,而是直面杂糅和污染的追问者。对话的意义,在这里必须扩张,不仅对待他者的经验,也是和抽象到无法定义的、甚至带有敌意的意识形态的对话。旧的讨论范式,一方说服或压倒另一方的仪式,无论是我们自感压迫,还是我们用亲历的压迫方式再去压迫他者,也许本身是和意识形态裹在一起的,而需要经验重塑的焦点。
这些都不妨我们把这部对话录作为起点,以肉身进行介入,率先获得经验的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