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被挡在城市遮羞布下的阴影
不管是动物还是人类,一旦被大多数认定为“对立面”,悲剧,就是注定的命运——这很悲哀,也是不得不承认的现实。
在《光明共和国》中,西班牙小说家安德烈斯.巴尔瓦讲述了一群不幸的孩子被成人世界划分到了“对立面”的故事。在这本书中,巴尔瓦带我们探索了社会的脆弱边界,以及我们用来划分彼此定义:童年和成年,残忍和友善,城市与自然,我们和他们。
故事发生在一个被丛林和大河包围的南美城市——圣克里斯托瓦尔。
城市的地理环境影响了人们的性格。绿色怪物似的密林和浩浩荡荡的棕色河水有着吞噬一切的魔力,让日夜生活在其中的大人们变得自私、冷漠、死气沉沉。想要在燠热的圣克里斯托瓦尔活下来,就要把自己变成冷血动物,随着环境改变自己的体温和行为,久而久之,大人们的习性也适应了这个极其现实又极其无情的城市:“它们看起来像一群相似的臭虫:它们挨在一起,重复着同样的权力永动机制、同样的裙带关系圈子、同样的动力。”
大人们被虚假的繁荣感所迷惑,所以,当城市里出现了32名陌生流浪儿的时候,大人们先是装作视而不见。这些流浪儿无人认领,就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在这个城市扎了根。他们像猫一样,带着奇特的小小尊严,甚至有一些近乎贵族气质的高傲,仿佛和人们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让大人们害怕的是,孩子们对他们的世界了如指掌,而他们对孩子们的世界一无所知,孩子们说着一种他们听不懂的语言,可惜人们没有天启的恩典,无从破解。孩子们像是一群蜜蜂,把他们聚在一起的蜂王就是本能和天性。面对嬉笑玩耍的孩子们,大人们却避之唯恐不及。
在大人们看来,这些孩子们就是城市化脓溃烂的伤口,大人们为了他们的忽略而感到羞愧,躲避着流浪儿存在的种种迹象:“安逸就像一件湿衬衫紧贴在思想上,只有当我们突然想做一个动作时才会发现自己受到了限制。”
圣克里斯托瓦尔有监狱,却没有一家孤儿院,大人们建造的世界看似繁荣,实则冰冷,从未给外来的孩子们预留出容身的空间。孩子们无处可去,只有靠乞讨才能获得一丁点还不够维持温饱的吃食。孩子们成了大人们不愿面对的问题,那些孩子与他们无关,那些孩子不属于任何人,即使对孩子们偶尔施以援手赏两个硬币,也不过是一种伪装成慷慨和善良的怜悯。大人们就像一滩腐肉,孩子们就像一群饿极了的秃鹫,远远地盯着他们。
在这些流浪儿出现之前,童年,在大人们的眼中原本代表着一种童真神话,孩子是那个袖珍宗教里纯真、善良、循规蹈矩的天使,被赋予了在成人眼中象征原始天恩的责任。
可是,我们又怎能要求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孩子像天使一样,用在伊甸园里无忧无虑的度日方式在地狱里讨生活呢?天真和快乐注定只存在于衣食无忧的世界里。要求孩子们无条件扮演童真神话的象征,这种先入为主的习见更像是一种嘲讽。
和那些“正常”的孩子们不同,他们不是任何东西的合法继承者。因为他们不是合法继承者,所以他们只好抢。
孩子们也曾有过想要融入社会的萌芽,可却从未被大人们接纳。随着大人们越来越不愿维持伪善的施舍,乞讨升级成抢劫,大人们的冷漠也迅速降为厌恶。大人们觉得是孩子们背弃了他们的信任(信任?真的存在过吗?),生活在失乐园中的小天使受到了撒旦的诅咒,成了令人厌恶的白蚁:他们是外来者,也是寄生者;他们看似弱小,却能够抹杀长达几个世纪的努力。
孩子们可以对付大自然,可以对付恶劣的生存环境,但是却对付不了大人们的偏见,对付不了整个社会固若金汤的敌意。
被社会排斥的32个孩子创造出了自己的语言,创造了自己的逻辑,创造出了自己表达爱和反叛的方式,创造了与大人世界割裂的文明,创造了一个隐遁于世的秘密城市,在世界的阴影里建造了自己的共和国。他们的生活不是虚构的童话,而是残酷的求生纪实,用还未成年的肉体建造碉堡,用餐刀当武器。
在最炎热窒闷的十二月,几个孩子潜入超市,试图偷几瓶饮料解渴,被保安捉住,并且以最野蛮、最侮辱人的方式对他们施虐,周围的人就像休眠的冷血动物一样,毫无反应。
大人们的冷漠点燃了孩子们反抗的引线,32名孩子冲进超市,恶作剧的破坏演变成了杀人事件,暴力不再受到理智的控制,孩子们用餐刀杀死了保安,杀死了冷漠围观的大人。然后乱哄哄地向门口跑去。那不是无缘无故的逃跑,而是狂奔。似乎某种东西突然让他们的内心开始颤抖,一种无法克服的恐惧。
孩子从城市逃离,消失在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森林,再也没出现过。
我们对与自己无关的人有责任吗?我们对与自己无关的孩子有责任吗?
这一场灾难让人不禁思考关于责任的问题。我们对有特别关系的人承担着伦理责任,有义务照顾彼此。我们对于一般人或人类没有伦理责任,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对他人的困顿可以不闻不问,因为我们对他人有着不偏不倚的道德责任。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有着自爱和怜悯他人的能力,在面对他人遇到难处的时候,我们又怎能把他们(或者自己)当成是局外人呢?如果在最初的时候,大人们将这32名孩子妥善安置,社会保障部门没有失职的行为,事情会走向不可挽回的结局吗?
《光明共和国》这个名字真是绝妙的讽刺,圣克里斯托瓦尔几乎不发光,32个孩子是这座城市的阴影,而大人们和有关部门用失败的方式让阴影永远无法被光明照亮。
超市杀人事件扯下了大人们的遮羞布,一场追捕32个孩子的竞赛开始了,整个城市痴迷于狩猎。虽然寻找和惩罚孩子势在必行,但又有另一种未知的恐惧在悄无声息地滋长:当再次见到孩子们时,会发生什么?
在消失了整整四个月之后,大人们在森林里抓到了一个孩子,经历了整整两天的折磨和欺骗之后,那个孩子终于说了一句所有人都听得懂的话:“他们在下水道里。”
肮脏的东西距离如画的风景往往只有一步之遥,下水道里的世界距离头顶上的光明仅仅一墙之隔。当搜查队走进下水道的时候,他们看到了孩子们在地道墙壁上留下的粉笔画,那是一只巨大的张开翅膀的鸟,想冲出牢笼飞向太阳的鸟,孩子们以童年独有的方式在黑暗中追求自由。
大人们到达孩子们生活的地下大厅之后,被眼前的景象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五颜六色的玻璃、镜子碎片镶嵌在墙壁上,阳光透过下水道口照进来的时候,调皮地在不同的碎片之间跳来跳去,跳跃中有着孩童才有的明亮动人的快乐,摸不到握不住的光在孩子们建造的世界里成了有形的精灵,下水道大厅成了一座绣着星星点点的金色光芒的丛林。这32个不被大人们容纳的孩子们在充满污垢和黑暗的世界里,为自己建立了一个小小的光明共和国。
这个下水道里的五边形大厅,让人们想到了子宫,保护着孩子们的子宫,巨大、温暖却没有脐带与世界相连、没有任何营养成分能够输送进来的子宫,32个孩子们在这里过着小心翼翼的生活。在繁荣文明的城市下方有这样一块见不得光的肿瘤,让大人们感觉到震惊、愤怒、羞愧。
大人们在墙壁上发现了一个单词“PUTA”,西班牙语里妓女的意思。这在大人们看来不啻于一次彻头彻尾的失败:
他们原本以为这群孩子是说着与他们完全不同的语言的异类,以为自己正在征服未知文明的荒野,在陌生的世界与一个外来的文明作战。这些成年人在潜意识里渴望孩子们孕育出与他们不同的文明,他们寻找这些孩子也是为了证明如此,那是在大人的世界里无法扎根的文明,那是大人们永远无法实现的彼得潘之梦,他们是多么想征服这个梦想啊!可是这个"PUTA"粉碎了一切,他们才发现,这些孩子其实不是外来入侵物种,而是这个世界的小小孤儿。
随后的事情就是一场无声的悲剧了。孩子们为了躲避大人的追捕,顺着狭窄的管道爬到了更下一层,突然的重量使得水闸开裂,河水倒灌,淹死了这32个光明共和国的小小建国者。
当32具小尸体在街上一字排开的时候,圣克里斯托瓦尔市的人们从他们面前经过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悲伤,愧疚,抗拒,逃避,矫饰,遮掩,每个市民都背负着一笔不能坦白的良心债,在这些小尸体面前,一切事后的忏悔都是无力且无用的。这些小尸体曾经是32个活生生的孩子,曾在不肯容纳他们的世界的阴影里建造过一个光明的乐园,最终却在距离大人们仅一墙之隔的下水道里湮没于绝望的黑暗。
死亡,对于凤凰来说是涅槃重生。对于普通人来说,死亡意味着被缅怀,意味着活着的人余生都保留着的一份哀思。对于在下水道里建立了光明共和国的32个孩子来说,死亡就是死亡,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没有人会记得他们是谁,他们是被挡在城市遮羞布下的阴影,没有人愿意纪念他们——因为没有人愿意再提起他们,就像没有人愿意坦诚自己说出来会为人不齿的隐疾,而时间的流逝让大人们的讲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性,再没有一个真正的当事人能活着讲述真实的故事了。
“死者以弃世的方式背叛了我们,而我们为了活下去也背叛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