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女权主义者要用理论武装自己
一个女人，并不因为生理上的性别身份天然拥有女权主义者的正义性。我们需要学习，需要讨论，需要在不同的场景下进行理念的撞击。相应地，但凡有社会和时代责任感的男性，也应该了解女权主义理论，想想人家讲得是否有道理，尝试反思自己是否享有了很多之前并未察觉的privilege。
上野千鹤子的《父权制与资本主义》就给了我们一把剖开近代社会性别经济结构的刀。该书著于上世纪90年代初，彼时日本告别了昭和时代的泡沫经济，开始「失去的三十年」，与现在中国经济生活发展阶段有相似性，如今被上野在书中肯定的「社会主义国家积极地发挥女性的最大效用」情况发生变化，过去计划经济时代企业「半社会」提供的家务劳动公共支持已经没有了，普通家庭承受不起高昂的市场化外包服务，家庭形态逐渐被越来越多的全职妈妈取代。现当下，这本书中提到的诸多观点对中国的性别平权有着极大的参考价值。
这本书对女权主义理论最重要的贡献是提出了「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的问题建构。女权主义者发现了长期以来被故意忽视、排斥在市场外的私领域：家庭。而家庭并不真如同长期以来社会文化告诉大家的，是温馨的港湾，「所谓的避难港湾对女性和孩子而言，瞬间就可以摇身变为压迫和暴力的专制王国。」马克思主义将近代工业社会中阶级统治的历史固有形态命名为「资本主义」，女权主义者将资产阶级一夫一妻制家庭中所产生的的性统治的历史固有形态命名为「（近代）父权制」。通过创新性地选取马克思主义和弗洛伊德理论相结合作为工具，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开始将目光投向甫一开始便不公平的劳动分配，认为女性生育是与生产劳动等同价值的「再生产劳动」，阐述了女性因生育、从事无薪家务劳动造成的经济地位弱势、职业生涯中断这一事实是如何发生的。上野一一驳斥了阶级统治一元论和性统治一元论，认为市场和家庭是相互依存的二元关系，资本主义与父权制彼此独立又相互作用，形成了对女性的共同压迫。由此，女权主义不再是纸上谈兵的理念革新，切实关注经济分配制度：「对女权主义而言，意味着女权主义者的革命不再仅仅是心理主义、文化斗争而言，而必须是颠覆父权制物质基础的实体性革命。」「若想反抗这种压迫，我们只能通过改变物质基础而获得解放。」
简单来说，女性薪酬普遍比男性低，政治、企业高层女性占比低，是因为女性人力资本价值确实比男性低吗？还是因为在资本主义和父权制的合谋下，整个社会发明出了一套有一套的育儿理论，强调母职在家庭中的作用，天然把养育子女、赡养老人的家务劳动给了女性？如果把女性从事的家务劳动换算成市场化的服务，几乎很少有家庭能承受得起。在家庭经济不支情况下，女性告别家庭主妇身份，以低薪兼职劳动力的身份进入市场，这样在两个场域的不完全劳动力是新的妥协形式，获益的仍是资本主义和父权制。而在经济衰退期，女性作为「预备劳动力」边缘群体首先失业，退回到家庭领域——我们屡见不鲜：苦累低薪的工作分配给女性，当行业价值提升后，迅速被男性抢夺占领；失业潮中，首先鼓吹的就是「女性要发挥在家庭中的作用！」把位子腾出来给男性。
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者亦提出了女性解放的共同目标：实现劳动中男女平等。
1. 使女性进入社会劳动，与男性一样参与社会劳动。
2. 废除男性父权薪酬，支付给男女无差别的家庭生计费用。
3. 实现男女平等分担家务劳动。
上野千鹤子还补充了「实现父母性的权利」，即父母都要参与育儿过程，享受并承担作为父母的责任和义务。对于「人类解放的实践运动」，川副甚至提出了三个战略：
1. 从家庭的变革开始，让家庭自身不再是压迫人类的场所，形成女性解放主体。
2. 组织女性劳动工会，为实现男女薪酬平等而奋斗。
3. 组织女性党，本身不阻止其成员加入既有其他党派，也就是二重加盟。
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并非没有自己的局限性。上野千鹤子坦率地说：「女权主义是一种意识形态，是受利益和立场制约的、有倾向性的思想。」「女权主义并不涉及种族主义以及年龄歧视等问题。而将女权主义成为所有歧视的解放理论，这其实是一种越权行为。女权主义虽然在性统治问题上进行了彻底的讨论，但却没有解明种族歧视的运作机制。」例如，在新形势下，随着全球化劳动力的流动，为了补充劳动力不足，一部分女性得以从家庭再生产活动中解脱、进入市场从事劳动，并不是从男性手上争夺来了权力，而是得益于剥削年老女性、移民群体等更弱势群体，女性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上野指出，关于其他多元化压迫的问题并未解决，有待下一步继续研究，「当下女权主义需要做的是，提出一种兼容国家主义、种族主义、年龄歧视等其他各种关于其实的理论，并构筑起一套有关压迫机制的多元化理论。」
这本书对我来说非常有启发。
首先是研究方法上的教育。拼接两个分析工具做理论创新看似简单，但知道如何找到自己需要的工具，这就见功力了。从「不是什么」到「是什么」，是逐一破立的过程。上野千鹤子作为研究者的胸怀也很有感染力，对于川副诏三的批判给予尊敬，非常认真地予以回击，且很坦诚地指出女权主义理论探讨场域的局限性。她的研究视野很开阔，在长篇分析阶级统治和性统治双重压迫之后，又引入年龄、种族等视角，提出了新时期的研究命题，认为「视角的共通和多元化是可能的」，足见一个学者的品格。
其次是认知上的重建。说几点我印象深刻、对我有启发的观点：
1. 女权主义不是意识形态、精神理念层面的纷争，而是对物质基础的制度性问题的反抗。
2. 母职是社会架构在女性身上的，更通过文艺作品等社会文化导向以“爱”的名义剥削女性劳动。甚至，性别也是社会架构在无差别的人身上的概念。《时差》有一集提到，四川某用人广告“招聘阿姨，不限男女”，在这个例子中，“阿姨”成为了一种职业称呼，而非常见语境下的性别身份称呼，可见性别是社会架构的概念。
3. 【关于代孕】父权制对女性的剥削不仅在于无偿占有女性的家务劳动，还占有再生产活动中的“生产资料”——子宫。「父权制的企图一直都在试图支配并控制作为再生产手段的子宫。再生产统治阶级试图让女性始终对自己的身体保持无知，并将其身体的管理委托于男性，将避孕和生育的自我决定权从女性手中夺走。近代法律中「所有」的概念是指有关财产的「使用、收益、处理」权的集合。如果女性的子宫被丈夫独占，那么子宫就是丈夫的「财产」。 」「遗憾的是，在现代生殖技术范围里子宫仍无法从女性的身体剥离，但我们能想象得到，人工子宫如果能实现的话，那么其管理和运用的权利将会落在男性手中。生殖技术的发展不仅不是不孕不育女性的福音，反而是父权制的乌托邦，也就是说，这下终于可以不再依靠女性这种可憎的动物，就能全权掌控再生产了。」联系到当下在全球仍处在争议火山口的「代孕是否合法化」的问题，我们的答案是：只要女性对自己身体仍然没有完全的自主掌控权，代孕就永远应该被禁止成为合法买卖交易。
4.【关于以父之名】「孩子冠父姓意味着把母亲标记为外人。」在此之前，关于papi酱孩子冠父姓引起的纷扰，我只认为孩子跟爸爸姓是父系社会标记孩子为父亲家族“财产”的行为，而没有想到这同时也是把一个「生产工具」排除出家族的过程。
5.【关于芮乃伟】「战争促进了女性解放。战争是男性所有活动中最为神圣的行为，而女性进入了男性气概的最后一片圣地。」最近看了关于芮乃伟的故事，其实不光是围棋，体育行业都有类似「赛前不沾女人，否则不吉利」的厌女传说。仍然是抢夺主体性的问题，当芮乃伟战胜李昌镐长出一口恶气时，也打了当时处理她的干部的脸，但她为此付出了太多代价。遗憾的是，只有发生外部威胁，男性主体性发生松动的时候，女性才可能获得一点解放的契机。
6.【关于生育率逐年下降】「美国女性在育儿期间能够工作是通过私人负担保姆或日间支付给养父养母费用而实现的。在资本主义下，育儿彻底私人化的代价是女性生育年龄的高龄化以及出生率的降低。」「有关支撑近代家庭的意识形态话语的目标对象就是女性。结婚、生育的强制力几乎就是胁迫女性的话语。近代国家一直以来都对管理女人的子宫这一再生产资源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正因如此，争取「再生产自由」， 「将子宫交还女性」的这种斗争正是女性解放斗争的关键，并且这种要求也同样是让父权体制最为恼火的地方。」「不婚不育保平安」并非完全是逃避父权制压迫的无能妥协（逃脱了家庭的压迫，无法逃脱父权制社会的剥削），用身体投票，找回自己的话语权，就是女性对不公平婚姻体制的无声反抗。除了女性的觉醒之外，社会是否给予足够的公共服务支撑是女性决定是否生育的重要因素。这个问题正在中国愈发显现。
7.【家庭结构的解体】「近代」家庭无法正常运行，就是女人逐渐开始不想承担再生产劳动。当男人们开始气急败坏指责现在的女人都很会精打细算、斤斤计较的时候，应该打开眼睛看到如果沿用原有的婚姻制度，而不愿意做出任何改变的话，会有越来越多的女性选择不进入婚姻的。毕竟男性才是婚姻制度的既得利益者。
看这本书花了我一些时间，除了前两章比较难啃之外，这本书还是很好读的。有些前后论证的不一致性要结合语境揣摩，例如「川副认为，「女性的斗争」是对资本和国家的斗争，这不一定是针对父权男性的斗争。而与他这种主观愿望背道而驰，我不得不宣告女权主义的「主要敌人」就是男性。」而她前面明明说女权主义的敌人并非男人而是父权制，看似矛盾了。我同上野一样，仍然保持着困惑，例如是否应当与男性一同参加反资本主义的斗争还是应当组成只有女性参与的运动等。
对于那些仇视女权主义、气得跳脚的男人们，如同上野千鹤子所说，建议保持一种开放心态，「与其将科学认识妄自尊大地自我正当化，不如将女权主义作为一种多元认识来谦虚看待。」毕竟，关注这世界上另外一半的人群的权利，也就是关心你自己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