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飙:作为男性与“中心”的视角
我们选择研究哪些问题涉及价值;我们使用哪些核心观念来阐述这些问题,涉及价值;而解答这些问题的过程,也受到价值的影响。就观念而言,目标应当是尽可能多地使用“价值中立”的术语,自觉意识到残存的价值意涵,并主动加以阐明。米尔斯:《社会学的想象力》,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P108
|乡绅视角与未被澄清的价值取向
项飙在讲述乡绅的时候,直接借用了大家所熟悉的乡绅形象,文中提到三舅,也并没有对乡绅所隐含的价值取向和视角局限进行澄清,而是对这种视角浪漫地接受,这可能是一种对个人价值取向的一种无知觉,或是认为这种视角的局限无伤大雅。
虽然个体对乡绅的想象可能有差异,但乡绅指的是男性视角,在村中具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一般表现为有一定的经济基础。
乡绅是一个立场问题,不是政治立场,而是一种社会性立场,你要做事,要和一群人合作,形成共同利益,再从这个立场出发看世界。(P231)
乡绅产生的背景是贫富差距、知识差距,与他们所合作一群人,并不太可能是底层。他们不会在乎与他们利益不太相关的个体价值,比如村中的女性,会被忽略,因为对他们的地位不会造成威胁,在村中地位较为低下的人群,也不会在成为与他们合作的一群人。
乡绅没有先验的预定目标,他们不是要搞社会活动,最重要的是他代表一批人,不断地把他们的情况表达出来……乡绅是话语的提炼者、发声者……(P232)
“话语”是哪些人的话语?通过前文的依照常识进行推论之后,可以看到乡绅代表的那一批人几乎不可能是真正需要代为发声的底层,浅白地说,是乡绅圈子中的利益共同体的发声者,而且乡绅也几乎不可能对赋予他社会地位的外部权利进行任何有意义的抵抗。我在前文只是提出乡绅视角的浪漫接受,可能存在的某种危险,而对这种危险的忽略,可能是项飙对某一部分群体的理所当然的忽略的映射。
|男性与“中心”的视角的价值取向
文中项飙对女性与穷人的建议:
“认命“是说从历史、结构的角度,想清楚自己是什么。……所以关键是要把自己所在的社会位置想透,女性的命,穷人的命为什么还这么难?这个现实下,怎么去当一个女性、一个穷人,怎么和那个强大的社会和历史力量持续地较劲,不认输地较劲?(P172-173)
听到项飙谈论女性觉得很意外,而女性、穷人在叙述中是被分离出来的他者,需要自己认命和较劲。我的不适的感觉已经开始出现了。在《跨越边界的社区》中,女性出现的时候,是妯娌之间的争吵,女性是一个家庭内部的存在,村中打工的老司也并没有关于个人体验的着墨,所引用的访谈,几乎是年收入几十万上百万者。我对这种取舍表示理解,但是不加以描述背后是这种天然的歧视是让人非常不适的。
项飙是身在中心却认为自己是边缘,就好比文中说的“屌丝”其实是非屌丝身份者的自嘲一样。项飙的思维其实是非常中心的。文中项飙对职业知识分子的建议就非常毛时代:
知识分子能做的有限的事就是社会动员。动员,也就是说力量还在别人那里……用党的思想工作方法来说,就是做好引导工作。
又是这种超然的党派目光,把社会大众当作等待操控的对象(米尔斯,2017:158),需要被引导。可是动员的方向?引导的方向呢?那就是党所认同的方向吧?人类学家借用党派用语简直令人错愕。恢复高考,项飙认为“恢复高考把此前的官僚和城市知识分子一下子拢进来”(P206),“官僚和城市知识分子”又是一个借用的话语,说隐含的天然的贬义已经被全盘接受了。有些看法也令人吃惊,如认同“‘红二代’一般不腐败”的论调(P75),因为成长过程中物质充裕,“钱无所谓”,而“不少巨贪都是从社会底层上来”(Id.)这样的用语,人类学家居然参与了大众刻板印象的加深,“底层上来的人”这样的用语直接使部分人因为出身条件而被污名化。
今天全国需要几千个、上万个乡绅,如果他们能够发掘、系统化地方的声音,就很有意思。……如果没有地方社会在文化上的这种自洽,大家都往中心挤,其实是蛮危险的。(P79)
依赖于乡绅视角,让地方文化获得“自洽”,是为了让“边缘“安于”边缘“,不都往”中心“挤,而什么危险并没有进一步论述,大概”边缘“去到不属于自己的中心,这个行为本身就是危险的。
边缘的人要进入中心的欲望特别强……一旦进入中心之后,很多人就变质腐败,因为他们从来没有把自己是谁想清楚,存在就是为了进入中心……
一旦……就……从来没有……,这些恶意的揣测,堪比《叫魂》。而分裂的是,项飙引述胡适的话:
说话不能没有实证根据,这些都是没有着落的话,只是情绪的抒发,在胡适眼里,一点价值也没有。(P107)
|陈述事实的“权数”与价值判断
在《跨越边界的社区》中,项飙提到“从最顽强的事实出发,发现并试图解决真实的问题所在,这是我的出发点。”(P457)在《把自己作为方法》一书中,提到八个人的视角在一个文本之中需要的关于事实陈述的“权数”安排:
八个人的视角如果都写出来……就要给它权数,有意识地把这八个人的位置解释出来。……其实不用做伦理判断,只要做实证判断,是描述性的。
可是对于这八个人,为什么会有一个位置更接近事实的核心,为什么另外的视角会被认为是“外在参与”,这里面需要很强的价值判断。如米尔斯所言:
“事实“的领域其实可塑性非常强。(米尔斯,2017:101)常识决定了人们能看到什么,又如何去说明所看到的东西。(Id, 171)由于确定了事实,社会科学事业本身就具备了政治意涵……任何有关事实的陈述都有着政治上和道德上的重要意义。凭其存在于世这一事实本身,全体社会科学家就参与了启蒙与愚昧之间的斗争。处在我们这样一个世界,践行社会科学首先就是践行有关真实的政治。(Id, 249)
对于如何在描述事实中进行实证判断而不进行伦理判断,我认为不太可能。在Justice公开课中,谈到同性恋合法化问题,Prof. Sandel教授说,如果我们不作出任何伦理的判断,不揭示自己的倾向和好恶(保持中立),就无法作出任何有意义的陈述:
This is also an argument against the claim that you can favor or against same sex marriage while remaining nuetral in the underlying moral and religious questions.
The attempt to be nuetral, the attemp to say its just a matter of consent, and choice, and autonomy, we take no stand——this doesn't succeed. Even the court.
所以,项飙大概是比较不知道自己隐藏的伦理判断吧,我看完觉得有隐隐的不适,是因为人类学家应该有某些价值判断上的自觉,要努力去剥离,让自己真的去保持中立,不是说说而已。(P118:“我尽量避免从立场出发看东西”。)
|结语
社会科学在道德上和思想上的承诺,就在于自由和理智将始终是受到珍视的价值,人们还将严肃认真、持之以恒并富有想象力地运用它来梳理问题。(米尔斯,2017:242)
2020年8月29日于沙溪古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