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话世纪末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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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马尔克斯,在读他书的日子里,我又开始做梦了,像是寸草不生的瘠土所幸逢的甘霖。
本书出版于一九九二年,正处于二十世纪的末尾,全书所写的十二个异乡故事我愿意将其看作世纪末的精彩寓言。
从无休止的世纪末风雪谈起
有些表达与词汇是独属于世纪末作家的专权,如
他们错了:那是整个世纪最大的一场雪。 ——《睡美人航班》
本世纪最大的暴风雪已经过去了,大西洋上无边无际的夜空明净清澈,飞机似乎浮在星辰间静止不动。 ——《睡美人航班》
事实证明,那确实是整个世纪最寒冷的冬天。 ——《一路走好,总统先生》
当满百抑或不满百的生年横亘于世纪末时,如此幸运的作家便可以用百年来的感触来总结整个世纪,这无疑是让人艳羡的,而风雪似乎是这十二个异乡故事中最为频繁的天气,全书亦结束于这样的文字——
他离开医院的时候,甚至没有注意到雪片正从空中落下,没有血迹,柔软洁白,像是鸽子的羽毛,而巴黎街头一片欢腾,因为那是十年来第一场大雪。 ——《雪地上你的血迹》
这片无休无止的大雪是一种世纪末的情绪,既非纯粹的哀愁,也非单调的欢腾,而仅是从空中片片下落的雪花,无可挽留地落下,埋葬上一个世纪横陈的骸骨,铺洒出没有血迹的明净与清澈来——那是世纪末无休止的一场风雪。
为旧时代送终的死者
这种世纪末的情绪除了风雪之外,还有其他的寄体,比如山魔,一个显眼的例子是逐渐衰老而最终自杀的门房与作者的描述:
年迈的门房穿着海员夹克,领子上别着他作为杰出水手获得的勋章,吊在房间的横梁上,身体还在最后一缕山风的作用下轻轻晃动。……透过“航海者”酒吧落满灰尘的窗户,我们看到几个幸存下来的朋友在山魔走后的明媚春光里重新开始了生活。不过这一切都已经属于过去。 ——《山魔》
幸存者重新开始了生活,不过这一切都已经属于过去——在一种世纪末情绪的背景下,这样的话语开始产生另一层意义,步入新世纪的俨然是幸存者,而与之无缘者则被埋葬于旧时代的雪底,至于后者的形象在文中多表现为各种原因的死者:
粉身碎骨的占梦人,十七个中毒死去的英国人,被带去卡斯达克而纵身坠崖的那个男孩,身为老水手的门房,在激烈的性爱激起的狂乱中自刺身亡的福尔贝斯太太,每月死去一个的教皇,被玫瑰刺伤流血不止而死的妮娜·达肯德,济贫者圣朱利安学校小学四年级的所有学生……
在这些为旧时代陪葬的送终者里有年轻的,也有垂垂衰老的,他们身上兼染了旧时代的部分气质,或许这便是马尔克斯安排他们随着时间洪流共同消逝的原因;而值得注意的是投身革新运动重回日内瓦的总统先生与玛利亚·多斯普拉泽雷斯虽然分别为重度的病痛与衰老折磨,但是马尔克斯却依旧认为他们命不该绝:
几乎就在同时,她感觉到有人走上了那松松垮垮的楼梯,她的心都要跳出来了。那一瞬间,她重新完整地审视了一遍三年前那个改变她生活的隐含预兆的梦,恍然大悟。
“我的天。”她惊讶地想,“原来那不是死亡。” ——《玛利亚·多斯普拉泽雷斯》
或许他们身上带着新时代的气息,因而即使是死神的一厢情愿,却依旧无能为力(革新?无政府主义?诚实?可以猜测的面向还有很多,能自圆其说均可,但可以想象这些或许是马尔克斯所认同的品质);另一个面向则是旧时代的投影,在这些死者身上我们可以觅得旧时代的不少特质,有死去的欧洲旧日文明、僵化傲慢的理性主义,教会腐朽的行政机构与狂暴野蛮的Fasces……我们在什么样的框架内如何构想这些死者,便可以从他们身上看到什么,而那些尸体正被空中落下的片片雪花遮盖,回首望去,不见血迹,但见一片清澈的洁白。
迷路与睡梦的流行
世纪末的那些人除了一种上文所努力想要辨认的世纪末情绪外,还似乎有着一种共通的迷惘,这在时间上则表现为一个世纪压迫下的眩晕感,这种迷惘与眩晕在小说里的一种情况则表现为空间上的奇诡失忆,而这种失忆又会导致离奇的失踪,如《“我只是来打个电话”》中迷路而被失踪关入精神病院的玛利亚,《雪地上你的血迹》里因语言不通苦苦寻找妻子的比利。
我们可以从上面两篇小说中很容易地发现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是“反巴别塔”的,想尽各种方法妄图出逃却屡屡受挫的玛利亚,即使在出卖身体为代价叫来丈夫以后,依旧被视作精神病异化而关押,丈夫与院长的合谋使得玛利亚向现实彻底投降,“精神病”何尝不是巴别塔倒后另一种语言的别陌呢?正如在巴黎因不会法语而无所适从的比利那样。
世纪末的另一种迷惘则表现为睡梦,如《睡美人》中不可战胜的睡眠,只是做梦为生的占梦人,永远沉睡的圣女等等;其实小说本身也带着梦境的强烈色彩,在阅读本书之前,我已经约略有一年没有做梦了,但是本书梦幻的气质使得我在阅读的两日间做了不少离奇的好梦,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书写是伟大的。这种频繁漫长的睡眠是抵御世纪末大雪的一场冬眠,这也使得小说带着粘稠梦幻的强烈质感,而通过睡眠,这些人物得以暂时地维持生存。
占卜与意象
马尔克斯小说中占卜式的预兆是常见的重要意象,我看的太少,这里还是不展开谈了,但是本书中一些有趣的话题还是可以聊备一说的:
一旦出现电视机,荧屏上面播放的一定是少儿不宜的午夜档电影,加泰罗尼亚的葡萄酒是劣质而强劲的,战时的小鸟配餐则是小说中各大餐厅的必备荤菜……
我不知道从哪里听闻:“短篇小说是有气味与形状的。”吸引我的实质上是后一种表述,或者说短篇小说本身就是无限凝练而极其丰富的形状,这使它处于无法展开也无法凝固的最佳状态,而阅读它本身带给人的即是一种独特的质感,这种质感与气味往往是通过小说中出现的物件象征得以固定与捕捉,这像是在用网捕风,不过也是挺有趣味的,甚至有些短篇小说正是以这样的物件为题的。
于是在每一件短篇小说中,我都会苦心积虑地寻找其中最符合小说气质的物件,这种辨认是关乎一种情绪的,遮藏在理念的褶皱间。下面我做一尝试的列举,作为这篇随意小文的随意结束——
《总统先生,一路走好》——咖啡杯托中缓慢落下而排布出的咖啡渣
《圣女》——棺中圣洁的女子
《睡美人航班》——睡美人
《占梦人》——蛇形戒指
《“我只是来打个电话”》——饿得奄奄一息的猫,它是婚姻与嫉妒的不幸受难者
《八月惊魂》——古堡中新鲜的草莓味
《玛利亚·多斯普拉泽雷斯》——那只学会哭泣的小狗诺伊
《十七个中毒的英国人》——膝盖粉红的英国人
《山魔》——山魔
《福尔贝斯太太的快乐夏日》——那一瓶希腊毒酒
《光恰似水》——如同水一般溢出的光
《雪地上你的血迹》——被玫瑰刺破而流血不止的戴着戒指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