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表象下疯狂的痛苦和腐朽|大卫·林奇
我的公众号的名字叫“内陆帝国”。 这是大卫·林奇目前最后一部电影,他是我最喜欢的导演。
听说他当时觉得内陆帝国(Inland Empire)这个地名挺有趣,就直接拿来做电影名,我也觉得这个名字特别有趣,就用来做公众号名。
他的电影风格就像他的头发一样飞!
2019年他收获奥斯卡终身成就奖小金人,发表了史上最短的致辞:“感谢学院和一路帮助陪伴我的人,你(小金人)的脸不错嘛,晚安。” 另外,他还包揽了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
写他的真的好难。就像你喜欢的人问“你为什么喜欢我?”能说得一套一套的,都像虚情假意,真的喜欢总是说不出道理。
我为什么喜欢他?我想,找到这个答案会带来对自己的某种发现,带来适合我的种种方法论。
01 童年,不止童年
林奇的童年时光混杂着黑暗和明亮的记忆。他称之为一种感受到万物表象之下所潜伏着的“疯狂的痛苦和腐朽”的能力。
50年代的美国小镇有股难以形容的氛围,它很梦幻,这个词很准确。他身体中遗留了时代的情绪:泛着微光的天真和善良,伴随着汹涌其下的黑暗力量,以及四处蔓延的性感气息。
童年景象汇流为林奇的视觉语言。某天晚上林奇和弟弟一起走路回家,黑暗之中走出一位皮肤苍白的全裸女人。他形容:“可能是因为灯光的缘故,或者她从黑暗中走出来的方式,当时在我眼中她的皮肤就像牛奶一样,同时她还满嘴是血。她走得踉踉跄跄,身材走形,而且全身赤裸。”这个灵感后来放在了电影《蓝丝绒》。《双峰》中围绕小镇的树林暗示着神秘力量,这个设定源于他童年对森林的感受。
林奇从最初就表现得自信且富有创造力。那时大多数孩子穿没图案的T恤,林奇开始用荧光笔给街区里的小孩画T恤,后来几乎每个小孩都有了一件。
你可以分解一个人的童年,从中寻找线索来解释他成年后的种种表现,但你很可能找不到任何关键性的事件,找不到那个玫瑰花蕾。用他弟弟的话说:“我们天生就带着些许个性,林奇天生就富有寻求快乐的能力和陶醉于某事的强烈欲望。他不是买T恤队伍中的一员,而是那个做T恤的男孩。”
02 学生时代
当林奇听说朋友的父亲是位画家时,他“感觉一颗炸弹在脑袋里爆炸了”,他决定当个画家。
后者给他推荐了《艺术的精神》,这本书提供了林奇一个简单但重要的信念:“让自己做最大限度的自由表达,相信这是件值得付出的事情,也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做到。”
当时最大的风潮是讽刺风格的波普艺术,还有纽约艺术世界的觥筹交错。但他仿佛完全在自己的轨道运行。对他来说,艺术是神圣的召唤,要求你回报以自律、孤独以及激烈的一意孤行。
林奇进步极快,但他认为九年级是人生中最糟的一年。很大程度上,这种不快乐来源于艺术家野蛮的直觉和不得不上学的冲突:“青春真是狂喜又刺激,但也混杂着一种坐监狱的感觉。”
“我觉得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其实已经知道自己将来会做什么了。他们应该让我离开学校,全神贯注发展那项特长。我的妈呀!在学校待的那些时间完全可以用来画画了!而且我什么都没记住。什么都没记住!”
这期间,他和一些坏孩子混在了一起,差点成了少年犯。林奇说:“当时被这个家伙所吸引,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并不喜欢自己的人生,我有点想做奇怪的事情。我既喜欢和他们在一起,又不喜欢和他们在一起。”
这种迷失感也反复出现在了他的电影中。他说:“我相信不是所有的路都通往迷失,但人生中会遇到许多让你迷失的地方,而迷失的感觉同时让人很愉悦——就像切特·贝克说的:让我们迷失吧。”
03 艺术家与城市
林奇有一幅船靠码头的油画。他用了很厚颜料,有只蛾子飞过来被粘住了,它拼命挣脱着在画布上的天空留下了美丽的旋涡。林奇当时特别兴奋,因为画里混入了死亡。
富裕又乐观的世界,表象之下潜伏着疯狂与黑暗——如何调和这两种极端,成为他艺术中持久出现的主题。对城市质感的迷恋与敏锐,使他在电影中呈现这两者成为可能。
20世纪60年代的费城是个破败的城市。曾经热闹的商业街也变成了空无一人的走廊,遍布着紧锁的大门和破碎的玻璃窗,泛滥的毒品交易加深了城市的暴力氛围,贫穷让当地人士气低迷。但它却为林奇的想象力提供了庇护。
他住在乌克兰社区、黑人社区的交界线上:“空气中都能闻到暴力的气息,但对于《祖母》的制作来说,它是个完美的地方。”
《象人》的几个场景是在伦敦东区拍摄的,维多利亚时代最可怕的贫民窟就坐落于此。林奇曾说:“街上的人,他们的面孔、衣服,还有周遭的气氛——就像夏洛克·福尔摩斯会从某扇门中走出来,又或者开膛手杰克会突然蹦出来。”
拍完电影后两年,摄影指导告诉林奇说,电影中出现的所有场景几乎都消失了。好像电影一拍完,伦敦就遭受了城市化改造的袭击。
1993年参加波兰一个电影节时,大卫爱上了罗兹:这个城市遍布着阴暗的秘密、破败的工厂、浓雾、阴影、坏掉的路灯,以及古怪的噪声。
它有股神秘的氛围,这里发生的一切似乎都遵循一种古怪而又诱人的逻辑。这些元素共同创造出了《内陆帝国》中美丽又神秘的氛围。
04 电影特色
林奇以华丽、阴郁、诡异的风格,和对类型片元素的解析重构著称,将充满恐怖的梦魇,转换为怪癖荒谬的超现实场景,黑暗却又带有某种幽默。
从学生时代的短片《祖母》开始,声音就成为了林奇的重要特色,也让他遇到重要搭档艾伦·斯普莱特。
当时林奇需要做些声音,艾伦放了几张音效唱片给他听。艾伦说:“就像这样?”他说不是。艾伦又放了另外一张,说:“也许像这样?”他说不是。就这样持续了一会儿,接着艾伦说:“大卫,我觉得咱们得自己做声音了。”于是他们花了63天、每天9个小时的时间制作音效。
《祖母》开启了林奇的电影道路。当时美国电影学院的校长,特地从华盛顿特区搭火车来费城看了即将制作完成的《祖母》。他看后非常兴奋,力邀林奇一定在秋季学期入学。
《橡皮头》是林奇的第一部长片,他和艾伦强有力地运用了工业声音,控制住了整部电影的情绪和感觉:“声音的层次——狗凶恶的叫声,远处火车的汽笛声,搅拌机的嗡鸣声,空屋子里几乎让孤独感触手可及的风声——如此复杂和丰富,好像你可以闭上眼睛,单纯用听觉来感受这部电影。”
林奇喜欢自己动手,他在绘画、雕塑中对质感的追求渗透到电影中。《橡皮头》拍摄长达5年,工作人员回忆:“总之他就得亲自弄好布景里的每样东西。我记得当时想:我的天哪,这个孩子永远拍不出这部电影了,他不理解这个行业不允许你花那么多时间。我挺为他感到遗憾,因为他连这个都不知道。”
他在作品中情绪层面的坦诚程度让人惊讶。他擅长创造具有复杂情绪的人物,往往是亲自编剧(只有一部《史崔特先生的故事》除外)。林奇电影黑暗又动人,看的过程中你甚至说不清自己的感受,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伤。很多人把他的电影阐释为弗洛伊德式的符号,但他电影中的元素太复杂了,层次太多了,干净利落的概述不适用。
假如林奇完全搞懂了这个故事,想到观众能够很容易地将电影中出现的元素连成线——那他可能就不会拍这部电影了。他喜欢在奥秘的操控之下工作,正是这种奥秘将日常现实与被人类想象力及渴望所占据的奇幻王国区分开来。他希望人们感受并经历他的电影,而不是“看懂”。
看完《橡皮头》后斯坦利·库布里克赞叹:“真希望这部电影是我拍的。”《闪灵》中著名的237号房间,就是对《橡皮头》亨利·斯宾塞邻居门牌号27的致敬。昆汀·塔伦蒂诺的电影《落水狗》中,金先生一边听着《Super Sounds》一边割下警察人质耳朵的场景则是对林奇电影《蓝丝绒》的致敬。
从业40余年,林奇成为了“小众”导演中最“大众”的,追随者遍布全世界。
05 所谓成事
天赋之外,林奇处理失败、妥协的能力与态度十分出色。
林奇的朋友回忆,他用了两个月才拍摄完成2分25秒的短片《六人患病》。在送去制作后期时,他才发现摄像机是坏的,拍的东西只剩下一段长长的模糊镜头。“他抱头痛哭了两分钟,接着他说‘去他妈的’,就把相机送去维修了。”他紧接着就开始筹备下一部短片《字母表》。
1984年的《沙丘》是林奇唯一的大制作电影。他自始至终都知道资方拥有最终剪辑权,电影一团糟,但林奇因此认识了迪诺。后者成为林奇最重要的投资者之一,没有他就没有《蓝丝绒》。
林奇把《沙丘》的失败看作重要的启示:“失败是很美好的东西,因为当一切尘埃落定,你无路可走,只能继续向上,这就是自由。你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但你还能获得。你很低落,所有人都知道你很低落。他们还知道你搞砸了,你是个失败者。这时候你只需要说‘好吧’,然后继续工作。”
林奇决定从此专注低预算片:“你爱上了某种想法,就像是爱上了某个女孩。人只能控制行为,而不能控制行为的结果。但那又如何呢?如果你出卖自己,言不由衷,那你就会死两次。《沙丘》就是这样。你因为你出卖自己死了一次,电影完全失败时你又死了一次。《与火同行》也非常不成功,但为了那部电影,我只死了一次,因为我很喜欢它。只要忠于自己的感受,你的自我感觉就会非常完美。”
表演是林奇电影中容易被忽略的特色,他很会选角。《穆赫兰道》主角贝蒂是一位逐梦好莱坞的脆弱又痛苦的女性角色。林奇在恰好的时间找到了娜奥米·沃茨,她试镜了10年却毫无突破,总是带着绝望和强烈的紧张感走进试镜室,林奇一眼选中她本色出演。
林奇总能激发出演员的最大潜力。据说他的指导方式很神秘,从来不当着其他人的面指导,而是和演员一对一聊好,或是到轻声在演员耳边说出他的想法。《双峰》中几个角色远超过了最初的简单设定,演员对记者说:“他将我们打开,允许我们做到百分之一千,你可以在他的所有作品中观察到这点。”
今年摘得奥斯卡最佳女配奖的劳拉·邓恩,也是林奇的老搭档。有一天,林奇在家附近巧遇了邓恩——她刚刚搬到隔壁。他们俩异口同声地说:“咱们得一起做点什么!”林奇在一沓黄色便利贴上写了一场戏,在一个温和的冬日夜晚开始了拍摄。“那天周围非常安静。劳拉开始说话之后,我们整个过程中只停了两次——一次因为有飞机经过,另一次是因为摄像机没内存了——但气氛并没有因此被打破。就这么一直拍了下去,每段戏长达45分钟。”林奇说。后来这成为《内陆帝国》的第一场戏。
林奇的激情、真诚会强烈地带动周围的人。当记者采访到工作人员,几乎每一个都提到:“为他工作,就像在为某个极具眼光、充满灵感的人工作。他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也很享受其中的疯狂。”
06 那个美国小伙
林奇电影的暴力与黑暗之下,往往透出一丝平静与天真。他本人在生活中简直是个阳光大男孩,会揣着M&M豆满场跑。
有时候,不得不说他很天真——这种天真竟然非常行得通!身体的局部和扭曲是林奇艺术的重要元素,拍《象人》需要畸形人梅里克的铸模——伦敦皇家医院博物馆和档案馆的镇馆之宝。朋友回忆:“他只是问:‘我们能借走吗?’他太天真了,居然真的开口这么问。”好像他的真诚一下子就征服了对方,博物馆的人竟然答应了。
有一次朋友做子宫切除手术,林奇居然问:“你要切除子宫吗?你的子宫可以给我吗?”朋友还真去问医院要子宫,医生甚至觉得她疯了,拒绝了她。朋友只好把一个泡在福尔马林罐子里的猪子宫给她。林奇把它放在冰箱里保存了许多年,有一次还抱着罐子过了海关。
无论是最初拍短片把朋友埋到土里只露出个脑袋,还是在初出茅庐时就往著名女星脸上贴带毛的痣——他自始至终总是能让别人心甘情愿配合他,包括在感情上。
“从很小开始,我每年都会换个新女朋友,都是很棒的女孩。”林奇回忆。第一任妻发现自己怀孕时,他说:“咱们结婚吧,佩佩。反正咱们总是要结婚的,不如现在就结了吧。”
结果他前后结了四次婚,往往坦诚地让妻子和情人知道对方的存在。第二任妻子玛丽说过,她知道这段婚姻不会持久,“但我不在乎。和他在一起时,你会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他说话的语调和他给予你的关心简直无与伦比。”
林奇的女儿詹妮弗觉得,“他想要充满激情和欲望的感情,但也渴望家庭生活的安逸——那种中西部农场男孩想要的东西。他需要同时拥有两者,这也奠定了他一生的框架,是他创造力的源泉……他就是深爱着秘密、伤害和性,而且他很顽皮,他真的就是深爱着相爱的感觉。”
林奇有一段对性的描述非常精彩:“你其实不清楚一个人是怎么开智的,但身体里有种东西引导着你该如何去做。这和冥想很像。可突然间身体里有了这种欲望——我很纳闷:欲望到底来自何处?哇哦!故事是真的,简直不敢相信。就像人类第一次发现了火。真和冥想一样。你学会了技巧,结果你瞧,事情发生了变化,那东西出来了。它真的存在。”
因此,性构成他电影语言的重要元素。林奇认为露骨的镜头不能撬开奥秘之门,“性爱复杂神秘又令人不安——它可以用作武器,或者当它以某种变态的方式呈现时,则是在剥削其他人。性爱之门通向如此有力和神秘的事物,但电影总是用一种扁平的方式呈现它。”
07 所谓的人生哲学
如果说他对于电影、命运与选择有什么看法,就以他的几段话结尾吧。
关于命运:“在这一生,你的过往一定会以某种方式回访。想象一下打棒球:你把球击飞,直到球再触碰到某个物体,它才会往回飞。这期间已经产生了巨大的空白空间,球也已经离开了很久。但它终将往回飞,向你的方向飞去,而你正是一开始击球的那个人。”
关于选择:“想法产生的时候,我通常很清楚它将走向何处。但有时我不清楚,而我不喜欢这种不确定的状态。有时候你觉得自己知道了,后来才意识到,不对,我错了,这样不行。就像画画一样——它是个行动与反应的过程,然后才能找到你的路。有时候要花费很长时间,但找到后你就会知道就是那样。就好像你一旦决定了我要去纽约,从那一刻起你就只能去纽约,其他地方就不在考虑范畴之内了。”
“你做出了决定,现在要做的就是去纽约,自由意志不复存在。一旦决定要拍某部电影,它就成了一条道路,你的道路已经设定好了。你能时不时地左右摇摆,但假如偏离得太远,它就成了另一部电影。”
关于电影:“如果你是在某个地方长大的,你就会对那里产生某种感觉,你心里总会给它留个温暖的地方,一想到在那里经历的事情你就会感觉很良好。可现在它们消失了,你就无法向任何人描述这种感觉。我可以和随便遇到的某个孩子讲博伊西,可我给不了他我记忆中的那种感觉。等他变成个怪老头,想给别人讲述自己16岁时发生的事情,也会遇到同样的问题。”
“这就是电影最美妙的特点之一:你可以在许多年后重返那个世界,只要基本音符没变,总能从里面听出新意。《双峰》究竟是什么意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这点很有意思,就算我说出自己的理论也不会对他们产生影响。事物能构成自己的和声,如果你对某个想法绝对忠诚,和声就会产生,虽然很抽象,但很真实。你可以十年后再以一种全然不同的眼光看它,可能会看到更多的东西——只要忠实于最初的想法,它就有无限可能。”
写在最后
首先本文非原创,90%素材摘自《梦室》。
二重世界/人格反复出现在他的电影——“双音轨”式的传记很林奇:记者采访他身边的人,他看到后再回应。毕竟是在世名人,内容经过筛选,说的话都比较客气。但对照来看,你可以看见关注的点不同。回应什么、不回应什么,各自记住了什么,这些差别是微妙的、有趣的。
我觉得阅读件非常私人的事,所以我不写书“评”。影评不能剧透,但太多非情节的书不存在“剧透”,大可不必像影评一样绕着圈描述,就是不进去。
我想,看书像吃葡萄,你不用整串都吃,你摘一颗吃,它是甜的,基本上整串就是甜的。所以先放一些摘抄,忠实地呈现书的“原色”,你喜欢这段话,大概也会喜欢整本书,甚至这个作者。
林奇与费里尼同一天生日,有过难忘的邂逅;他与爷爷意味深长的最后一面;他经历的朋友们的生死,一段段爱情……太多充满诗意的生活片断,无法在一篇文章中呈现。
作品诗意的人,一定也有诗意的生活,有对事诗意的解释。诗意没有“意义”,但这是这本书我最喜欢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