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鸽犹在梦中飞
![](https://img2.doubanio.com/icon/u45008619-51.jpg)
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窗外中央公园里的树木由绿而黄而红,终于火焰一样地熄灭,在雪中站着,一如我的心境。我听见我自己儿时的歌声,嗅到那个年代北京秋晚的空气,我竟能回味此生第一次吸烟的滋味,隔着烟雾我看到了死去朋友的脸。——我重温了我的生命。
若是放在十年之前,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去评价这本书的。因为那时候的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仇恨,天真的认为生活是金钱与爱情合谋的骗局,自然也看不出这本书的沉重与珍贵。
而现如今,我煞有介事的坐在电脑跟前,直直的看着一片空白,妄图以一个还未横空出世的作家身份,和一位我不熟悉但十分敬重的人,进行一次并不存在的对话。
“相信,需要天真和勇气。重要的是相信本身,倒不是一定相信的要是什么。只要人尚能相信,这世界就还有救。”凯歌导演在书中这样写道。
我信。但并不是因为书中所言才信。而是先有相信,才信了。尤其是在翻开这本书的时候,我终于重新找回了这种相信,并深深的认为这绝不是偶然。那就像是日升月落,四季轮回,是原本就存在于这世界的某种模糊的真理,借由凯歌导演之口,变得清晰起来。
只有相信,你的评价才有重量。否则,就只是掸了掸书皮上的灰。
1.悬在空中的天国
本书的第一章是陈凯歌关于童年的记忆,也是关于饥荒的记忆,关于老北京城市的记忆,是在天国的钟声敲响之前,最后的宁静。
经历了诸多洗礼的五朝古都,在陈凯歌的笔下,寥寥数语,尽显宁静与安详,让人无法联想起这是一座王侯将相你争我夺的战场,有的,只是历尽沧桑之后,一座城市该有的从容。也许正如他所说,那个破屋中的老人有着某种法力,将那双可以看穿世情的双眼送给了他,从此后晶亮地长在他的背上,晶亮地看着世界。包括如何看待他自己。大部分人是不具备这种洞察力的,因为欲望和麻木早已经一层一层缠住了双眼,我们又看得见什么呢?
而后,关于两座幼儿园的记忆,在除四害的呐喊声中,伴随着无数只麻雀的死亡,自责与自省席卷而来,他从来没有责怪别人的意思,他只对记忆中的自己严厉。同时也为新时代的童年痛心,因为这群在手机讯号所包围的天空下长起来的孩子,恐怕再也不能理解黑夜里的红眼睛,也无法对一只麻雀的死去而感到悲痛。这是幸运,也是不幸。
最打动我的是陈凯歌关于精神与物质上的旧城墙被拆除的描写,令人悲痛。天国的降临往往伴随着旧信仰的崩坏,所谓乱世,就是人们将信未信之时。人在找到毕生所信之前,是决计不能死的,即便这份相信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动摇或更改,但大部分时候,人都有所信。低级信仰,信的是外界的所见所闻,高级信仰,信的是内心的所感所悟,只有相信,人才能得到救赎。
十三岁之前,凯歌的人生或许是他精神上最后的天国,而当另一个天国降临的时候,无数个天国破碎了。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因为人人都要为新的城墙添砖加瓦,因为人人都不想被新的天国所放逐。
2.神与神谕的降临
说完了童年,自然要说道伙伴。不修边幅、喜欢大说大笑的F傻子,刚武有力、热爱读书的张晓翔。冷静恬淡、谦退温文的美少年G,这些昔日的伙伴在凯歌导演的笔下活灵活现,好像印象中我也有过这样的朋友一样,但我还来不及欣喜,神谕降临之前的先兆已经映入眼帘。
我不知道那些三三两两的人群在夕阳下大声辩论的是什么,成为先知的喜悦没有人可以抗拒,尤其是自以为得到了神谕的孩子们,在他们不知痛苦为何物之时,便先尝到了批判的甜美,可想而知,那是一股多么鲜活而又充满毁灭的力量。我仿佛听见了风云变色的声音。
群佛已经不再是昔日的群佛了,而神已经做好了将佛像打烂的准备。
“大跃进”办食堂时期,某人抓了一只大肥鹅,皱眉说:“这怎么弄呀?”另一个说:“这还不容易,先杀鹅,后拔毛嘛。”就这样一句普通的话,在“文革”中被检举出来,曲解为“先杀鹅(俄),后拔毛(毛主席)”。因而此人被扣上“含沙射影、恶毒攻击”的“反革命”帽子而入狱。
饶是如我这般笨拙,也能在苦思之后问出一句:人人都必须叩拜的神,还是神吗?反倒像是魔鬼了。
佛典有云:成法五百年,像法一千年,末法一万年。当法已经没了定法,神又怎么会有真神呢?在顶礼膜拜开始之前,孩子们并没有真的理解忠诚、反叛和仇恨。之所以仇恨之火以燎原之势燃烧,大概是因为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希望打倒些什么,而后又发现不知道该打倒谁而作罢。不过这一次,有人以神的名义,为他们找到了目标。
“一柄锤炼了忠诚、反叛和仇恨的剑已在浪漫的理想修院中铸成,剑身就是青年的血肉之躯,而且离它飞舞的日子已经不远了。我也被铸进了剑身,而且迫不及待。”
在凯歌导演的叙述中,我第一次真正见识了理想的可怕。无数灿烂的经幡环绕在少年的头顶,旗帜与口号汇在一起,成为门徒已是一种必然。我们都曾经爱慕虚荣,但没有一种虚荣比追求理想的虚荣更加具有毁灭性。昔日说出“人定胜天”的人变成了天,人也就变得不是人了,此时只剩下两种人:被选中的人和被毁灭的人。
3.悄然倒下的群佛
终于起风了,身怀利器的新佛将手无寸铁的旧佛团团围住,凯旋而归与四面楚歌这两个南辕北辙的场面,在一个复杂的语境中脱胎换骨,合二为一。
在这个破碎的城市里,没有佛光初现的祥和宁静,只有噩梦一样的扭曲,无序,人们眼睁睁看着强徒、法官、刽子手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现在佛打倒了过去佛,土地还是那片土地,但这一次,流在土壤里的血,不再是敌人的,而是自己的。
陈凯歌终于开始讲述那一段他最不愿面对,最不愿提起,也最难以磨灭的时光。那是一种今后在他的电影中成为一种符号和烙印的独特情感。
他推了他的父亲。他背叛了自己的父亲。某种程度上说,他在众人面前亲手杀死了这份亲情。我在读到这一段的时候,和他问出了一样的问题:当一个孩子当众把自己和父亲一点一点撕碎,听到的仍然是笑声;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民呢?那是一群狰狞的佛,是手握着置人于死地的权力,又贪婪的试图在人们的痛苦中找出些乐子来。
害怕被逐出人群是人类原始的恐惧。他因为怕被逐出人群,所以他的爱被恐惧击碎。他无法原谅自己。即使他当时并未意识到这一点。而这份痛苦一直在他心中,没有遗忘。直到1998年,他拍摄了史诗级巨作《荆轲刺秦王》。
他在电影中亲自扮演吕不韦,并用饱含深情的语气说出如下台词:
“你只有杀了我,才能让天下人相信,你不是我的儿子。”
“天下不定,你就没有父亲了么?”
我当时还在想,为什么他的吕不韦演的这么好,这么出神,读到本书,才恍然大悟:他需要一个出口来原谅自己。哪怕这个出口,只存在于一场富有仪式感的电影表演当中。他要死一次,要以一个父亲的身份被剧中的儿子处死一次,他才能原谅自己的所作所为!
难道因为恐惧人群,就可以背叛自己的父亲吗?如果那腥风血雨的日子永远不会结束,你就永远不认我这个父亲么?他终于借着吕不韦之口,向自己的灵魂发出了最严厉的拷问。耳畔似乎又响起了《霸王别姬》里面的台词:人,终究得自己成全自己。
在一个群佛崩坏的时代中,犯下这样的过错,任谁也没有资格去批判他。但他还是写了出来,这需要莫大的勇气,也需要天真,因为在他心里始终相信着什么。而后,不管是《无极》《搜索》还是《妖猫传》,那些被人们所诟病的作品中,他的相信也一直都在,尽管有时候有点说教,有点傻气。
4. 漫天飞舞的狂灰
如若将此时的中国,比喻成天国,神一定是瞎了眼。他在云端安坐,却看不见那迎风招展的经幡两侧尽是残骸,什么开国元勋,什么文坛巨匠,全部化成了漫天飞舞的狂灰,灰烬自然是沉默的,而唯有沉默,才能让天国像是天国。
书的这一章,纪录了很多反叛,很多死亡,有普通人的,也有大作家的,但总归都是悲惨和无奈的。
凯歌导演说:这是一个不准成为自己的时代。所以他纪录的这些人都用某种方式成为了自己。
F因偷车而入狱,但被捕后仍然坦然微笑,仿佛他不是什么偷车贼,而是古道热肠的侠盗。
老舍投湖自杀,湖面上飘着他亲手抄写的毛泽东诗词,他想让人民知道他的心迹,想用死亡来拥抱人民,但世情的荒凉终究让他扑空。
不求人理解的傅雷,则是为尊严荣耀而死,这在天性浪漫的凯歌导演心中无疑等同于一记惊雷,他用“先生原来古之儒”这样的句子来表达崇敬与歌颂,换言之,傅雷在某种程度上,是凯歌导演的精神偶像,至少在死亡这件事情上,他是。
演员谢园曾在《他叫陈凯歌》一文中这样写道:“ 他要使大量画面不动,表现出创作者是平静地观察世界,强调注入镜头的一切都应“无为而无不为”,常常于画面上出现的大片空白,象征着空灵和自在。他要告诉人们寻得内心的安静是最艰难的,他要倚着自己的感受劝说大家必须活得平和,要随遇而安与世无争,还反复申辨这绝不是封建士大夫阶层的感时伤世。事实上,凯歌在不断地画饼充饥。 ”
以死明志和与世无争之间,仿佛存在着某种必然联系。这对于一个浪漫主义者,是致命的。在不知不觉当中,一个世人与世界达成了和解的,内心平和的理想天国在凯歌导演的内心形成了。他无比向往那个圣洁而崇高的世界,所以他听不得半句诋毁,他是骄傲的。骄傲,是一个想干成大事的人所必须具备的先决条件。
哪怕是《孩子王》在戛纳颗粒无收,哪怕是《无极》被人骂的狗血淋头,他的骄傲,从未褪色。
做不了与世无争的人,那就做一个歌颂与世无争的人吧,腥风血雨,满目凄凉我都看过了,画饼充饥未必不是一种高明。
5. 熊熊燃烧的青山
周星驰在电影《功夫》中曾用破茧成蝶来比喻一个绝世高手的诞生。作曲家坂本龙一也曾有过和大自然对话的经历。某些不易察觉的真理,似乎一直都藏在大自然的呼吸中。陈凯歌也不例外。他目睹了炼狱,也熟读过痛苦,一颗种子深埋在少年心底,期待着有一天破土而出:他需要一次和自然对话的机会。
《少年凯歌》在国外还有一个名字,叫做《龙血树》。
整部书最核心的部分也正和树有关。正是在那片广袤无垠的森林里,少年凯歌长大了。
“我不必再从别人的瞳孔中去证实自己的影子。”他这样说道。
在淅淅索索的树影摇曳当中,少年走了进去,去倾听一份无声的呐喊,去注视一种沉默的庄严。他的灵魂得到了片刻的宁静。再不用向谁去证明什么,也不必和谁去争论什么。这一刻,他自己庆幸自己终于还是自己。不可能也不愿意去成为别的什么人。山林成为了他的教堂,他在林中忏悔,哭泣,想起侮辱了他和他侮辱了的一切,百感交集。在他最需要这个世界原谅的时候,河中的鱼,林中的叶,给了他答案:这里没有世界,这里只有你,这是你一个人的世界,世界也只有一个你。
多年后陈凯歌导演在《无极》中说道:“真正的速度是看不见的。 就像风起云涌、日落生息,就像你不知道树叶什么时候变黄,不知道你的孩子什么时候长出第一颗牙,不知道你会什么时候爱上一个人。 ”
你也不知道,人的长大只是一瞬间,困惑与原谅也是一瞬间。人生总要有那么一个瞬间,你站在荒野中拥抱了所有的破碎,咬着牙苦着脸,吞下晶莹剔透的泪水,才露出一个与世无争的笑容。即便,那也只是一瞬间。
6.白鸽犹在梦中飞
少年凯歌,从十三岁讲起。他说十三岁时发生的事情永远也忘不了。
我仔细思索着,有什么我本不该忘记却差点忘记的事情在记忆的海平面上浮了起来,在黑暗中发出阵阵哀嚎。
那一年我十三岁,上初一。记忆中的走廊狭长而灰暗,父亲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走着,另一只手紧紧的攥着一张纸,我不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只知道他很用力的握着,把一张纸握成了布满褶皱的脸,轻轻地冷笑着。耳畔是阵阵的读书声,我很想停下来,推开门,去看看他们在上语文课还是历史课,教课的老师是一丝不苟的带着金丝眼镜的老大爷,还是高挑漂亮扎着马尾的小姑娘,正幻想着,父亲却在走廊的尽头停了下来。我抬起头,门牌有些刺眼,我看不清楚。
“我求求您了,全厂的人都得下岗,实在是没有办法,这借读费我们真交不起,孩子的户口就快迁过来了,您先让他上课,户口下来我一定给您送来!”
父亲跪在地上,不断哀求着,粗糙而有力的大手此刻正压着我的脖子,让我和他保持同样的动作。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头颅是那么重,重到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却不能抬起分毫。我第一次如此的讨厌上学,尤其是这份资格需要用他人的尊严去换取,而这个人又恰好是自己的父亲。我心里的某种被无数个天真与稚嫩所编织起来的梦垮掉了,我的天真在那一瞬间成为了我的耻辱。
“学校有学校的制度,你们家这情况我们已经了解了,给你减半,就这样吧。”这个号称以清廉出名的校长,从始至终也没有想过去扶起眼前的男人,他起身向外走,只是想倒掉茶杯里的旧茶叶。我的成人礼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提前几年来到了,天真被判了死刑,缓期执行。
我忘了我是怎样走出校门的,只是依稀记得临走前我问父亲:“我们为啥要跪下?”父亲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劫难,他叹了一口气,不敢看我的眼睛:“因为咱家穷。”穷就要给别人跪下么?这是谁定下的规矩?后两句我没说出口。至于为什么没有说出口,我不知道。
我从动画片和玩具中建立起来的认知被推翻了,这里没有汽车人和霸天虎,没有姜子牙和赵公明,从来没有也不会有天国,这里只有破碎。随后,我们两个像打了败仗的逃兵,垂头丧气的回了家。谁也没有向母亲提起这件事。
事情过去很多年了,父亲也在去年离开了人间。这段往事总是一遍又一遍的提醒我:因为你的存在,让你父亲的尊严受辱。而且直到死,你也没有给他一个体面的人生。你是一个无能之辈。
凯歌导演无数次在综艺节目中,妄图通过戏剧改编的形式,让原本不可能彼此原谅的两个人达成和解,这种近乎偏执的善良带来的后果是观众并不买账。但我似乎能够理解他。在一个拿起键盘就可以进行审判的时代,仇恨是廉价的,原谅是可贵的。
我要感谢凯歌导演。他给了我忏悔的机会。他让我意识到,当灵魂无处安放之时,电影和书籍和那片森林一样,也能成为教堂。你的痛苦和焦虑,总有一天会化成飞舞的白鸽,在忏悔的时候,轻轻飞过梦与往事,留下几片洁白的羽毛。我重温了我的生命。
凯歌导演在开篇写道:你自以为对这个世界已相当重要,而世界才刚刚准备原谅你的幼稚。
而我要说的是:当你明白你的幼稚不必由这个世界原谅,你对这个世界才刚刚重要起来。
2020年11月1日 于家中 读《少年凯歌》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