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记忆与吃苦哲学
杨本芬记了很多饥饿年代的事，讲他们家饿得实在没办法，跑到谷地里偷谷子。去了一看，黑压压全是人，大家都饿，都光明正大地偷。
我爷爷也偷过。和杨家一样，那时节，饿得没法子。最严重的时候，家里三个儿女，五张嘴，已经饿了些日子了，再没米下锅，全家都没命。爷爷是开拖拉机的，给政府播种到深夜，趁没人扛了一袋荞麦种子。种子有毒，为防虫害，都要经过化学试剂处理。但为活命，顾不了许多。连夜拿水泡了，冲了，洗了，放锅里炒。一家人，半夜悄悄吃过了。于是，都活了。后来，日子满满缓过来了。
今天能有我，全都仰赖这一袋子荞麦种子。爷爷是老实人，一辈子没做过亏心的事。这算亏心事吗？我想不算，人要吃饭活下去是至上的伦理。有罪的是那些胡乱制定指令的“肉食者”，他们应当为千千万万受了苦、没了命的人谢罪。可到如今，很多事还是没能完全公开讲透、摆明，许多人至死还蒙在鼓里，以为饥饿仅仅是一桩天灾。
读书的人，有种心理。读到不公的事，暗暗期待着“恶有恶报”。狄更斯对读者和人物很仁慈，不管中间经历了什么，最后都会尽量安排一个大团圆结局。像读狄更斯的小说一样，我每每看到满家那样的人得志作恶，总是暗自期待“天罚”，但我知道不会有的。这就是现实和小说的区别。生活从不像作家那样仁慈讲理。
想想中国人真苦。我一直认为，中国没什么值得说的传统。也许有些激切，但自有我的道理。那些孔子孟子云云的文化，是当了爹，当了父母官，当了君，才能享受起来的。
秋园是女人，所以小时候只能读些《女儿经》，不配说《孟子》的话。男人地位比女人略强点。但若是个升斗小民，还是有一大堆人造苦难在前路埋伏，只能盼望上面人发善心，能对你好点，让你能当牛做马像个牲口一样活下去。我是农村人，回到农村，和大家说点什么不合理的事，大家最多的回应是，“唉，多少年了都这么过来的。”多少年了，都是这么忍过来的。
如果非要说中国有什么传统的话，那就只有一条：中国人特别能吃苦。现在女人不裹脚了，也不读《女儿经》，老帝国到处都是城镇化的新模样。可灵魂不死，苦还是一代又一代地吃下去，幸福从来是仰人鼻息。更歹毒的是，连叫苦都不能，要说反思点什么，更是奢望。所以此地，最深刻又最流行的哲学是“命理学”。
我的舅妈，一个高个子又心灵手巧的农村妇女，在干农活的时候，失去一条胳膊。但她还能用一条胳膊绣一整幅的八骏图。有天，我们一起看望姥姥。出了门，她悄悄向我们道别，说起最近丈夫打她打得厉害，想去找仙家问问命。临别，她说“这都是我的命。”
秋园也说，“不知我前世造了什么孽，今生今世要受这么多苦难。”舅妈和秋园各有各的苦，但有很多苦，却不是她们个人造成的，要是全怪运气不佳，老天估计也冤枉。
《秋园》里关于饥饿时代的说法，都能与当时的历史事实对得上。她们家住湖南，60年的时候，饿死了人，秋园跑去湖北，之骅跑去江西。这与我看到的文献正好相对应，当时江西正是江南地区流入流民较多的省，为此，江西曾专门发电报给湖南、江苏、安徽，要求他们把自己省的流民带走。湖南、安徽则是当年饥饿的重灾区。之骅自己说“到了火车站，没几个像样的人，也许他们都和她一样准备‘外流’吧。……之骅听说江西要比湖南好。”
所谓“外流”，就是“逃荒。”讨论区有个傻子问，那时候不带介绍信能满世界跑？确实不能，五十年代中，出台了新户籍制度，剥夺了农民的迁徙权利，是不许他们进城的。但陈大姐说得对，“你们湘阴……饿死几多人，我劝你莫带着两个细崽回去送死。”今亡亦死，回亦死，不如去外地碰运气？事实上，很快上面出了对策，严查外来人口。这在书里面屡有提及。但人的求生本能迫使成千上万的人偷偷“盲流”——政策禁不住生的欲望。
这些事，才过去多少年，现在人已经不了解了。要是和人们讲，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有一大堆质疑等着你，让你感到疲惫更感到悲哀。这本该是天下皆知的历史事实，现在竟然还要自辩清白。我替秋园和之骅感到不值。书越到后面，应该越多作者的亲身经历，写起来应该比前面的事还细。但《秋园》正好反过来，越到后面，越简略。是没得写了，还是写了却不能面世呢？
中国的那些哲学从来流于浅表，深刻的东西需要长线地反思和自省。但反思在这里不会发生，我们的民族既擅长记录，又擅长忘却，多少书写，都流于虚空。最深的思考，不过止于命运，再多想一层，都不肯或者不敢了。
李光耀有一段对中国的评论，“中国人是伟大的建设者和能工巧匠，我弄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压抑自己这么久以致损害自己的利益。”他讲话，还是委婉了。换个问法，其实是“中国人民为什么要吃苦，即便这个苦吃得毫无必要”。这个问题，大概问任何一个中国人都不能明白。
人们总是夸中国人吃苦耐劳，可勤劳智慧的中国人民怎么总是有吃不完的苦等着他。每一代人，都会说，我们这代人苦，下代人就会好起来，结果，下代人又有别样的苦。再回头看看，中国的历史竟然是循环的。现在，有那么多人讲起传统来，不禁让我胆寒，中国到底是不是个滚筒洗衣机？
其中一篇参考资料：《红灯亮在求生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