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不是你想变,想变就能变”——读史景迁《改变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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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不是你想变,想变就能变”
——读史景迁《改变中国》
(一)
“牛顿第一运动定律”告诉我们:“孤立质点保持静止或做匀速直线运动;任何一个物体在不受外力或受平衡力的作用时,总是保持静止状态或匀速直线运动状态,直到有作用在它上面的外力迫使它改变这种状态为止。惯性大小只与质量有关……质量越大,克服惯性做功越大;质量越小,克服惯性做功越小。”这一“自然哲学”定律不单适用于物理学领域,在政治文化领域似乎也通行不悖。
拿这一定律来考察中国:“静止”或者“匀速运动”这种“不变”状态可简单理解为一种“惰性”——每天日升月落,生活周而复始;一代新人换旧人,一朝天子一朝臣,好像千百年来一切就是这样,人们轻易并不愿意改变,没有变的理由,也不知道往哪里变、怎么变。自夏商周三代以降,直到清末,将近4000年时间,虽然有所谓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社会形态的演变,以及长至数百年、短仅数年、十数年的朝代更替,但实际上,整个社会是保持一种稳定、一种不变,或者说静止的。即使是王朝更替时死伤无数、烽火遍及神州的大动荡,这种“力”也只是内部的力,是因应中国社会“静止”状态而生、适应这种“静止”状态的“内力”,它并不能实际上改变中国社会发展的“惯性”或者说“静止”状态。而到了明末以后,特别是19世纪以后,西方社会对中国社会施加了“外力”,这才开始改变中国社会发展的“惯性”与“轨迹”,出现了李鸿章所称“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当然,因为中国社会体量巨大、惯性巨大,这种外力作用下的改变也是渐变,积少成多的变,而非如日本般的“遽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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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看到这个书名——《改变中国》——我心中马上泛起三个层次的感受:抵触、不屑与释然。
1.抵触——“中国不是你想变,想变就能变”
讲到在中国的外国人——不管是顾问还是啥——这样的名句立马浮现脑海:“……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一个外国人,毫无利己的动机,把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当作他自己的事业,这是什么精神?”这里描绘的,应该是一种对前来中国的外国人的美好愿景。
查《现代汉语词典》,“顾问,有某方面的专门知识,供个人或机关团体咨询的人”。从这个含义来看,作为顾问,其应体现出相当的客观性和中立,且不带其个人倾向性或功利心。但考察书中所列十六位“顾问”,可谓各怀心志,甚至心怀鬼胎,用“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句大白话来分析他们不远万里来中国的原因,可能更为准确;或者简而言之,他们的动机并不单纯,因而让人心生抵触——中国位居亚洲东部,有大海、荒漠、高原和峻岭与外界隔绝,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中华文明都不间断延续几千年了,她招你惹你了,要你来改变?凭什么?“中国不是你想变,想变就能变”。
罗列几点书中有关这些顾问来华动机的描述:
——在某种程度上,西方列强和华尔都是“冒险家”。他们由海路抵华,靠着欺瞒胁迫在中国沿海地区落脚。而且,距离遥远往返联络耗时甚久,外交官、军事代表拥有极大的空间,只要能为自己或祖国牟利,往往不择手段。所以他们效忠的并不是清廷,而是能保证对他们有利可图的团体。(第75页)
——中国人虽然不喜欢西方世界和西方人,但戈登说:“即使我们给他们提供援助,中国人也没有理由爱我们,因为中国的叛乱是我们间接促成的。(第101页)
——到了1900年,义和团运动得到朝廷的公开支持,这意味着清廷已经越来越提防西方商人、外交官和传教士的巧取豪夺、划分势力范围。(第17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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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又是个落后封闭的城市,但胡美仍相信耶鲁传教团推动的计划远景可期。胡美到了没多久就写道:“把握学生,把握读书人”,“我们在中国必能成功!”他说,所谓成功就是按西方的方法和西方的宗教,把中国人改造成真正的世界公民;成功,不只是科技方面,“还意味着掌握先进的知识,以基督信仰为基础,激发道德力量,陶治健全人格。(第184页)
——胡美认为,不应责备中国人对待西方人的态度,“这就好像一群印度人或其他外人跑到美国来,指手划脚告诉我们该如何建立发展教育制度。中国人已经听烦了”。而且,“今天,只要他不受中国人的欢迎,就无法在中国有所贡献。我们在这里只是客人”。因此,雅礼协会必须适应环境。“只要我们还虚饰以西方的象征,坚持西方的某种传统,或者对转瞬即逝的现象投以西方世界的判别标准,我们又如何期待我们的工作能真正生根呢?”在华的美国人必须“更像中国人,更有效率,更富基督色彩”,胡美认为,“如果说这整个冬天有什么事变得明朗,那就是我们这些外国人对中国人的态度和心智只有粗浅的认识而已。”(第196页)
——不过,任凭托德说破嘴,别人依旧当他是西方列强的代表,这是他成功的最大阻碍。只要西方列强对中国事务这么有影响力,西方人便谈不上真正保持中立。胡美辛苦了半天オ领悟到这一点。托德虽没吃足苦头,但他早在1924年初便写道:“试着了解这个伟大国度是何种模样,并了解它在西方国家的指导和协助下,能变成什么模样。”中国人或许欢迎协助,但是外国的保护就不必了。因为保护就会张牙舞爪。(第240页)
——西方人以专业技术粉饰意识形态,企图强迫中国全盘接受,这正是中国人断难容忍的,即使在中国最孱弱的时候,也意识到依外国条件接受外来的意识形态乃是屈从。这种自尊与疑虑是反天主教的先驱沈㴶、杨光先,十九世纪的政治家林则徐、曾国藩,以及蒋介石和毛泽东这对宿敌所共有。回顾1620年到1960年这段历史,可看到西方人以唯我独尊之姿来到中国。这种优越心态起于两大因素:西方人拥有先进科技,自认师出有名。西方人自认目标崇高,他们的建议是中国迫切需要的,因而一副君临中国的姿态;若是中国质疑其目标的妥适,不接受其建言,他们便不知如何是好,抑或恼羞成怒。西方人受其愿景驱使,多与中国有很深的情感纠葛,他们要的不只是中国的报酬,但他们没能认清中国人是以契约的观点来看待彼此之间的关系,并以雇主的身份保留终止双方协议的权利。(第328页)
——当然,其中一个动机是协助中国提振精神或道德的贫困。这似乎是本书讨论的所有西方人共同怀抱的愿望,无论这些人出于自愿或受邀前往中国,还是受上司的青睐被派往中国。协助意味着使中国更像西方国家,使中国按西方人所理解的定义来改变。所以,西方人并不在意他们所触动的一连串事件,而后果是他们根本无力决定的。但是,在他们行动的背后其实有着更复杂的动机,他们的牟利之心不下于帮助中国之心。大多数西方顾问皆有冒险患难与渴望毕其功于一役的性格,这种性格又会因他们在家乡所经历的恐惧和挫折而被激化。中国似乎提供他们发挥的自由,给予他们以一己之力扭转历史的契机,从而证明了他们存在的价值。(第32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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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不屑——中国不是漂白桶,不是破碎机或者熔炼炉,但它是个大酱缸
如上所述,这些外国顾问来中国的目的并不单纯,很现实,而中国和中国人同样报以相当现实的态度与应对。而其作用过程和效果,可用柏杨所谓的“酱缸”来比喻。最终,这些顾问中的许多人,最终被酱缸所酱,铩羽而归。
——对于汤若望一生盖棺论定的适当评价莫过于:上帝的仆人汤若望,竟被身为中国钦天监监正的汤若望冷落一旁。(第25页)
——我们占了事后之便,远眺汤若望、南怀仁所属的年代,持平而论,中国人才是这场东西交流的受惠者。西方科技能用则用之,也不吝以珍宝官位酬报,但仅此而已。与己无关之事,则待之漠然。(第34页)
——伯驾行医多年、精通中文,欲使中国“由上帝的荣耀而得解放”,没想到却还是囿限于专业技术,无法抑制地对他本该心怀爱意的人群心生嗔怒。(第62页)
——赫德走得正是时候。新时代降临,唯有新式的洋顾问方能适应这新的局势。数十年来,在华洋人之中,以赫德最具权势,然而他所掌理、树立威望的海关也无法撼动中国经济的基本结构,一生奉献以义和团的灾难收场……赫德于1911年9月20溘逝,三周之后,他毕生支持的王朝也冰消瓦解。(第141页)
——可惜事与愿违。傅兰雅花了二十八年的时间才发觉中国人在利用他,而不是他在利用中国人。当他认清这令人不快的事实,便毅然离开了中国。(第171页)
——鲍罗廷……最后用低沉压抑的语调说道:“我来中国是为理想而奋斗。解放东方人民,实现世界革命的梦想将我带来此地。但中国本身历史悠久,人口众多,社会问题庞杂,无限的可能性,都令我惊愕万分,也将我淹没其中,我的世界革命思想逐渐褪色。在中国进行革命,为自由而奋斗成为目的本身,不再只是达成目的的手段。我的使命是掌控形势,推动巨轮前进,随着时间的游移,巨轮也推着我一道前进。我自己成了这庞然机器里的齿轮。”(第224页)
——白求恩生活的方式,他离弃生命的态度,说明他到中国不只是去救那些伤兵一一这些人要不是有他就会死去——也不只是站在反抗法西斯主义或资本主义世界的最前线。他来中国是为了替他那一代人赎罪,涤净他们的冷酷、无动于衷和追名逐利,他认为这已经败坏了他们的文明。他的精湛医术是进入中国社会的通行证,若没有这张通行证,他会被摒弃在外。白求恩和其他洋顾问一样,都是在利用中国人达到自己的目的,到头来反被中国人所利用。不过,白求恩和其他洋人不同的是,他利用中国人而获致有意义的死法。(第252页)
——多数西方顾问确实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心理满足,可以想见,他们为此经验付出的代价也很高。即便某些中国人对他们善待有加,但更多人会冷落、蒙骗、敌视他们。每个人都想以某种手段控制中国的命运,但他们终究会明白这是自不量力,痴心妄想,并感到万分沮丧。他们意识到自己被中国人利用,而不是在利用中国人,他们渐渐被自己的科技专业吞没,会找其他的办法,避而承认他们的期望已落空了。其中有些人焚膏继晷,拼命工作,以当下的自得掩盖未来的不确定;有些人痛斥中国人不值得西方伸出援手一一中国人腐败、心术不正、残酷。前者以其行动表明他们的野心受限,后者则以否认良机的存在来掩失败。(第32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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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释然——天下潮流,浩浩汤汤
史景迁在书末分析西方顾问凭什么前往中国的问题时提到:“因为他们可能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们信心满满,深信自身的文明虽有种种缺点,但还是能提供中国所没有的东西。他们之所以有权如此,是因他们有能力、信念及驱动力。随着他们的改变,世界也为之一变,中国自然难以置身度外。事情就是如此。中国若欲抗拒变革,是没有道理的,因为这是不言而喻的,就好比抗拒潮起潮落或旭日东升。”(第330页)这种提法或许片面和一厢情愿,但“话糙理不糙”。不说在本书限定的1620-1960年这一时间段,中国在外力作用下的改变实属无奈、不可避免,即使在21世纪的今日,在世界日益融合的潮流之下,中国更应在有所坚持的前提下,顺时而变,把握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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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迪威在日记里谈及:“中国政府权力结构的运作是以恐惧和偏袒为基础,权力是掌握在不学无术、独断专行、冥顽不灵的人手里……唯有外在的冲击一一或是敌人的行动,或是某些立竿见影的新观念一一才能改变中国。“(第277页)这或许可称为本书的“点题之笔”。但正如前面提到的,这里所指改变中国的是外力,而要真正改变中国,需要有发自其内部的警醒、觉悟与改变,甚至是自我革命的愿望——这似乎要违背“牛顿第一运动定律”了(但“牛一”在许多场合,比如量子力学领域和物体运动速度接近光速时就不适用了)。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在上世纪后叶,中国在意识到自身需要改变并实施改革开放之后,开始了具有加速度的改变,堪称“四千年未有之大改变”。
(2020.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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