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不喜欢《沙丘》，但请不要贬低它
弗兰克·赫伯特的《沙丘》，这套书很特别。
在科幻史上，这套书的地位相当之高。它是历史上首个包揽雨果奖、星云奖这两大科幻最高荣誉的著作。它是少有的能以科幻的题材跻身于文学经典殿堂的小说。它至今依然热销，是“一生必读的书单”上的常客。
然而，《沙丘》在豆瓣上的评论却和它的历史地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整套6本书的评分都在8分上下，第一本只有7.7分。
作为对比，阿西莫夫的《银河帝国·基地七部曲》9.5分，刘慈欣的《三体全集》9.4分。
虽然有不少打低分的矛头是冲着读客版本的翻译质量去的，但即使撇开翻译的问题，《沙丘》的口碑仍旧和其它的科幻经典不在同一个档次上。
这的确是个值得玩味的问题。想来大约有几个原因。
01.
第一个原因，《沙丘》的科幻设定偏软。
在《沙丘》的设定里，科幻只作为场景呈现，即使换成架空历史或现当代的背景，也不影响阅读。可以说，《沙丘》是“去科幻化”的。
一般的科幻，以科技为主，人物和情节都为之服务。《沙丘》反其道而行之，不但不着重描写未来科技，还彻底抹去了诸如人工智能等先进科技存在的可能。
科幻小说的水平并不能以“软硬”程度来评判。例如，《银河帝国》的科幻设定也是很软的。几万年后能在银河尺度内的人类文明仍旧在使用刀枪、激光、战舰等“传统”武器，但这并不妨碍人们把它当成科幻的巅峰来膜拜。
第二个原因，《沙丘》表面上看起来有“奇幻”的元素，不符合传统科幻迷的期望。
这点很好理解，就像传统武侠迷们会竭力撇清“武侠”和“玄幻”的关系一样，传统科幻迷们也会坚持不让“科幻”和“奇幻”同流合污。
《沙丘》里最让人诟病的，是男主和他的母亲具有的“预知未来”的能力。这让有些读者认为过于神棍，已经脱离了“科幻”的范畴。
这个诟病是值得商榷的，同时也提出了一个很好的问题：“科幻”和“奇幻”的边界到底在哪里。
科幻小说里采用“预知未来”题材的并不少见。比如《你一生的故事》里的七支桶文明，《基地》里的“心理史学”，阿西莫夫《永恒的终结》等等。
至于“神棍”元素，也并不罕见。比如《银河帝国》里具有控制他人心灵的能力的第二基地和盖娅，严格来说也可以被排除在“科幻”之外。
“武侠”和“玄幻”也是同样的逻辑。武侠大师黄易常因作品里的玄幻内容而被人诟病，比如“破空而去”、“道心魔种”等。岂不知这些奇幻的部分，恰恰展现了黄易独特的世界观和哲学观，是人类突破世俗的束缚，追寻终极真理的尝试，“以武道得窥天道”。
《沙丘》亦是如此。沙丘所提出的“预知未来”的能力，并非为了奇幻的需要，其中包含的哲学性思辨，容后细说。
02.
第三个原因，《沙丘》不适合快速阅读。
如果以快速阅读的方式打开《沙丘》，很可能会产生挫败感。
一是书很厚，如果是有“年度目标”的阅读者，规定自己必须在几天内读完的，会感到压力，进而抵触。
二是不易读。不少人诟病读客版《沙丘》的翻译水平，在我看来这不仅仅是翻译的问题，而是这本书的定位绝不是快餐式的，作者不仅使用了大量的隐喻，还试图用逻辑的方式探讨深层次的问题，这就显得不够友好了，会劝退那些想捧着科幻小说作为消遣的读者们。
第四个原因，《沙丘》即使是慢读，也不容易读懂。
个人感觉，阅读《三体》、《基地》和《沙丘》的难度是递增的。语言的表达形式仅仅是难度的一方面，《沙丘》里有不少“反常识”的观点，不易被理解和消化，会在不知不觉中为阅读者设置障碍。
随便举几个例子——“伟大部分依赖于人类创造神话的想象力”、“权力和恐惧是统治国家的工具”、“希望会蒙蔽双眼”、“心怀向往，将使人过于沉溺。此路危机四伏”、“只有意外和错误，才是宇宙最恒定不变的原则”、“睿智会冲淡爱”……
这里面的每一句话，都是需要细细品味、慢慢咀嚼的。作者往往直接就把它们抛了出来，没有前因后果，也没有解释。有共鸣的读者会大呼过瘾，可对于大多数没有共鸣的读者来说，会读得一脸懵逼，再恼火地将作者贴上神神叨叨的标签。
对于那些公认的经典作品，例如《百年孤独》、《尤利西斯》等等，读者们读不懂，不会去贬低书和作者，而会觉得自己阅读水平不够。但对于《沙丘》这类小众的经典，读不懂的读者们，是有足够的勇气“甩锅”的。
豆瓣上有条评论很典型：“好多人都说《沙丘》是经典之作，但是我读起来实在是毫无感觉，之前我还以为是自己文学水平太低了呢。”其实这位评论者是有自知之明的，然而却因为在豆瓣评论里找到了知音，就推翻了自己原来的正确认知。
“人类每次正视自己的渺小，都是自身的一次巨大进步。”《沙丘》的这句经典台词，在此处甚是应景。
之所以罗嗦了那么多，是担心咱们许多的阅读爱好者们因为负面评论的影响而错失了接近《沙丘》的机会。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些在《三体》和《基地》系列中能体会到深度阅读的快感和智慧被启发的愉悦的读者们，必将在阅读《沙丘》时感受到同样性质的乐趣。
03.
《沙丘》对于人性的讨论，视角的全面性和深入程度，都非常特别。
第一，恐惧。
这段话在书中反复出现了多次：“恐惧是思维杀手。恐惧是带来彻底毁灭的小小死神。我将正视恐惧，任它通过我的躯体。当恐惧逝去，我会打开心眼，看清它的轨迹。恐惧所过之处，不留一物，唯我独存。”
我个人对此颇有体验——当我在飞机上遇到气流波动时，对眩晕和死亡的恐惧会让我放下手中的Kindle，全身心陷入恐惧之中；当我在演讲台上面对众多的听众忘词时，对丢脸的恐惧会让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恐惧会束缚我们的手脚，压抑我们的心力，让我们无处可去。
《沙丘》里反复提及的这段话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应对恐惧的方法——不要去压抑恐惧念头的生起，也不用在恐惧出现时惊慌失措，我们只需要做一件事，静静地看着恐惧，无论它在我们身上窜往何处，都盯着它。这种抽离的观察方式，会让恐惧无法作用于“自我”，从而失去用武之地。
第二，希望。
希望通常是好事。《基督山伯爵》的结尾处：“人类的全部智慧就包含在这五个字里面：等待和希望！”
但“希望”二字是需要加上前提的——希望发生变化的是我，还是外境？
我们所谓的希望，常常指向外境的变化。例如，买股票希望明天立马涨停，找对象希望对方完美无缺，找工作希望钱多事少离家近。这些希望的本质，无非是“出现合适的外境来满足自己的需求。”
因此，《沙丘》中写道：“希望会蒙蔽双眼。”
意思是，我们会沉浸在对结果的期待中，而忽略了最重要的事——在当下努力种因。
同时，对结果的向往，“将使人过于沉溺。此路危机四伏。”
类似的，宗萨仁波切在《人间是剧场》里说过：“结果取向就是主要的障碍之一，不仅本身是一种障碍，而且会吸引障碍。”
郭仓巴尊者（MasterGotsangpa）也说过：“一旦你希求结果，对结果的那份渴望就是魔鬼的敲门声。”
04.
第三，爱。
“睿智会冲淡爱，不是吗？”
的确如此。大多数人感情中的问题，往往不是过于感性，而是掺杂着过多的理性，表现出来的状态，就是不够爱对方。
理性在很多场合中是好事，但在感情中常常不是。理性在情感关系中的呈现，往往是自私的借口或掩饰。
理性的世界里，是不可能出现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和祝英台的爱情故事的。因为理性和自我牺牲相悖。
动人的情话，往往也和理性无关。最理性的周总理，在写给夫人的情书里是这样抒情的：“我一生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唯有你，我希望有来生。”
这才是真正的爱，不是吗？
《沙丘》在描述感情方面，和《三体》类似，堪称反面教材。但并不是说科幻小说不适合写爱情，例如阿西莫夫在《基地》里塑造的谢顿和铎丝的爱情，就让人回味无穷。
刘慈欣在《三体》里，是花了心思想来个爱情桥段的，只是由于理科生思维的局限，显得不伦不类罢了。《沙丘》则不同，弗兰克·赫伯特创造的，本就是一个理性至上（但并不值得推崇）的世界，无论是贝尼·杰瑟里特体系还是门泰特的设定，都是冷冰冰的逻辑和精确的计算，在这样的世界里，爱情的缺失才是合理的结果。
第四，真实。
“聋子是听不见的。那么，我们中又有几个人不是聋子呢？我们究竟少了什么感觉，以至于对身边的另一个世界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沙丘》里的这段话重复了数次——“我们究竟少了什么感觉？”
我的理解是，少了专注。
你是否有过这样的体验——吃饭的时候，想着刷手机，忽略了饭菜的味道；走路的时候，想着听歌，忽略了周围的风景；睡觉的时候，想着明天的工作，驱赶着睡意；和人聊天的时候，开着小差，敷衍了对话。
在这些场景里，我们的感觉都是散乱的，游离于当下之外，毫无专注力可言。
习惯于这种状态的我们，每时每刻都是聋子和瞎子，与身边的世界格格不入。
以上四点，仅是《沙丘》中的几个截面。从中不难看出，弗兰克·赫伯特对于人性的洞察之深刻，远非常人可及。
05.
《沙丘》与《冰与火之歌》类似，创立了一个完全架空的世界，其中包括了几个重要的设定。
一是多方政治力量博弈设定。
明面上的力量是各个星球的各大王国、各大家族，掌控一方的经济、军队和权力。暗面上则是波涛汹涌。
一大势力是贝尼·杰瑟里特，也被称作“姐妹会”，由女性组成，成员具有特殊能力，常与皇帝、贵族统领等权力顶层的人通婚，或作为王子、继承人的老师，从而将“姐妹会”的基因和文化与权力组织深度融合，以隐蔽的方式达到控制世界的目的。
“姐妹会”一方面通过遗传学来优化自己后代的基因，创造出具有超能力的世代；另一方面通过预言、造神和宗教来控制人心，比如在几百年前种下夏丽雅预言，再在几百年后需要的时候发挥其影响。
另一大势力，是宇联商会。这是一个商业性的组织，但却代表了真正的帝国政治力量。
这种能够意识到经济对于政治的重大影响的洞察力，在科幻小说中并不多见。与之类似的是阿西莫夫在《基地》三部曲中的设定，马洛化解第三次谢顿危机的关键，同样是基于贸易合作和经济互惠的原则。
《沙丘》中的政治格局是相当立体化的，与现实世界相仿。除了经济之外，还包括了宗教和法律。弗兰克·赫伯特并没有简单地将宗教定位为政治的助力，而是更进一步地探讨了宗教和政治的矛盾之处。比如政教结合体系对于个体自由意志的剥夺，政治革新所需要的机会主义所具有的风险和宗教传统所带来的僵化的道德规范之间的矛盾，等等。
集体和个人，集体主义的自我牺牲和个人主义的自由意志，迈向未来的风险和固守传统的停滞，改变历史的英雄和个人崇拜的暴君，这些组合的矛盾，在《沙丘》里得到了深入的讨论。
06.
另一组矛盾，无疑是贯穿整个系列的最重要的主题：预知和无常。
《沙丘》中设定的“预知”，绝不是某些书友认为的“神棍式”的预知，而是基于计算的。书中有一个特别的人物类型设定，叫做“门泰特”，所谓门泰特，是逻辑的化身，能够在脑海中进行计算机式的海量计算，从而得出最优解。
比如说，通过观察问话人的问话方式、目标对象语调变化和言语模式，计算发现他内心真正的想法，通过计算战争所设计的各方面的风险，计算战争的方案和可行性。
当类似的计算能力得到大幅提升，并辅以海量的信息输入时，预测未来的能力，至少从理论上来说，是有可能实现的。
前两部的主角，保罗，在第一部里就发现自己具有了预知的能力，具有“姐妹会”基因的他，拥有了前人从所未有的海量信息，他可以看到未来，甚至是一切的最终。
这个设定并不特别，“预知”是很多科幻共同的主题。《沙丘》的精彩之处在于，作者并未把预知当成一项完备的能力进行使用，而是充分地讨论了“预知”的局限和悖论。
首先，历史进程的蝴蝶效应对于已预见到的未来的影响。“哪怕最细微的动作——眨一下眼睛，漫不经心的一句话，错放的一粒沙——都可能撬动某个巨大的杠杆，影响已知的宇宙。”
其次，预测者本人对于预测结果的影响。在预测的时候，预测者本人是需要思考的，思考的动作本身伴随着能量的消耗，能量的变化造成的细微的影响，就会改变未来。这和海森堡测不准原理是类似的——测量动作本身会影响测量的精度。
再次，即使预测者本身保持绝对的静止，包括思考的静止，是否可以精确预知未来呢？仍旧不行。“不动”本身也是一种行动模式，会产生相应的后果。这预测者在不同的时刻的“不动”，又会产生不同的后果。
似乎每一个推论都指向了混沌和无常，如书中所说：“只有意外和错误，才是宇宙最恒定不变的原则。”
的确如此吗？那保罗所看到的未来，都是幻象的吗？如果一切都是随机和混沌，那要逻辑和计算何用？
答案一定不是简单的，也不是非此即彼的。在预知未来和无常混沌之间，一定有某种极为复杂的中间状态。
探究这种状态，对于我们人类而言，意义重大。每个人都潜意识深处都存在一种渗透全身都需求，即追求一个符合逻辑、凡事有理的宇宙。如果一切都是无理的、混沌的，那许多的智者会像《三体》里的科学家们一样，选择自杀，因为科学再没有追求，理性再没有意义，生命和宇宙都像是一幕可笑的闹剧。
这就像是钟摆的两端，一端代表确定性，凡事都可用科学和理性描述，可用逻辑和规律推导。另一端代表不确定性，凡事都是混沌和无常，都无法预测。
毫无疑问，钟摆的一端代表傲慢，另一端代表消极。钟摆的每一次摆动，让人类在两端的痛苦中循环往复。
在《沙丘》的第一步里，保罗利用了自己的预知能力，取得了战争的胜利，同时他也打开了“预知”这个潘多拉的魔盒，被其反噬所折磨。这样的折磨，在第二部里会进一步升级，保罗在预知和未知、控制和随缘、集权和自由的夹缝中苦苦挣扎，最终做出了他自己的选择。
而这，仅仅是《沙丘》宏大史诗的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