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混蛋真的是被野生动物反杀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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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说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和《太古和其他的时间》不好懂,那我就从她的《怪诞故事集》开始,进入她的幻想世界。果然是一本故事集,《怪诞故事集》没有丝毫阅读障碍,正因为此?托卡尔丘克用虚构呈现的生命之重,就愈加能让人感知到,一本《怪诞故事集》读完,真是锥心蚀骨。
整容,在当下已不是事儿。由此出发,插上想象翅膀的作家会呈献给读者什么样的文本?我怎么放开想象的触须,都没有办法抵达托卡尔丘克通过《怪诞故事集》中的《变形中心》完成的一次天马行空的遨游。对世界失望之极的女主角,居然去变形中心自愿将自己变成了一头狼!真是惊世骇俗。
打开《糜骨之壤》前,我知道随手一搜就能看到由此改编的同名电影,但我没有那么做——很多时候,影视化一部小说也是将原著浅显化的过程。我想要了解原汁原味的奥尔加·托卡尔丘克,于是,就抱着攻坚克难的决心开始了《糜骨之壤》的阅读。
谁料想,却是一部情节丝丝入扣的悬疑小说。
一年中总有大半年封冻着卢弗茨格,是与捷克接壤的波兰边境山林地区。退休教师雅尼娜·杜舍依科离开城市幽居在此,看似在用三件事打发余生。一件事,是大雪封山的季节里帮助邻居照看度假屋;一件事,与学生迪迦一起翻译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的诗;一件事,是定期开着被她命名为"武士"的车下山去镇上的学校给孩子们上英语课。
哦,我忘了。杜舍依科女士用以打发时光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只要能获得这个人的生辰八字,杜舍依科女士总忍不住要用占星术算一算他们的死期以及死亡的方式。
打从知道世界上还有星座这一说,《糜骨之壤》给了我非常详尽地了解这方面知识的机会,可见,占星术在这本小说中所占的比例。可以将知识写得聱牙诘屈,但是,将《白天的房间,夜晚的房间》和《太古和其他的时间》写得叫人不得其门而入的托卡尔丘克,却把占星术写得,有趣又直击核心。只是,托卡尔丘克何以要在一部小说里用如此大的篇幅普及占星术?不少作家创作时容易技痒难忍,喜欢"贩卖"自己了如指掌的某方面专业知识,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在《糜骨之壤》里如此铺张地展示占星术,是否也有这方面的嫌疑?
直到将小说读到最后一句话,"但我知道,我还有很多时间",我才敢确认,占星术已经跟雅尼娜·杜舍依科在卢弗茨克生活的最后阶段已经跟占星术咬合在了一起,就像这块紧邻捷克的波兰边地总也少不了冰雪一样。
那么,为什么直到小说的最后一页,我才判断出占星术之于《糜骨之壤》有着非常重要作用?因为,直到小说的最后一章,那个冬季接二连三地在卢弗茨克制造凶杀案的凶手到底是谁,才尘埃落定。或者,可以这么表述上述意思:《糜骨之壤》是一部用占星术推进情节发展的悬疑小说。可是,我这么说的话,未及读到这部小说的托卡尔丘克的粉丝,会不会觉得,《糜骨之壤》是一本描述雅尼娜·杜舍依科女士使用占星术帮助警察找到凶手的小说?当然不是。《白天的房子,黑夜的房子》、《太古和其他的时间》以及《怪诞故事集》的作者不会选择如此便捷的别人走过不止一次的路径来抵达她的文学目标。
雅尼娜·杜舍依科女士还没有进入托卡尔丘克的小说《糜骨之壤》时,就已经对曾经向往的居住地心生厌恶,甚至怒不可遏。厌恶和愤怒的源头是,当地居民以及来自外埠的有钱人在貌似荒郊野岭的卢弗茨克偷猎,他们枪杀麋鹿、下套宰杀野生动物、非人道地圈养狐狸……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杜舍依科女士,因为自己年龄大了一身病痛以及深爱威廉·布莱克的诗,"某次,一个温顺、正直的人/选择了一条危险的路/从此便向着死亡之谷走去",就一直使劲忍着。
但是,意外发生了。
将雅尼娜·杜舍依科女士拽入《糜骨之壤》,就是从这一个意外开始的:杜舍依科女士那不肯听从她的规劝、热衷偷猎的邻居大脚,在寒冷的月黑风高夜死了。那根梗在大脚喉头的鹿骨,启发了杜舍依科女士:被人类围猎的动物们能用它们的方式反杀人类——当然,那是托卡尔丘克的想象,只不过,她将想象落到纸上后,总是能让她的读者信以为真,警察局长死了,圈养狐狸的富翁死了,董事长死了,牧师死了……我虽然不相信动物能杀人,但是,在托卡尔丘克的诱引下,我相信这些中爱卢弗茨克相继死于非命的人,都是在动物的迷惑下死于意外,就像大脚是被鹿骨梗死的一样——这根致大脚于死地的鹿骨,它出现在《糜骨之壤》的第一章时所起的作用太匪夷所思,从而吸引了我们读者太多的注意力,从而忽视了这一章里最至关重要的一句话,"有一个全新的彩色相册,出于惯性我迅速地翻了一下,其中一张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凑近看了一眼,就立即放到了一旁。"这一疏忽,使得我阅读《糜骨之壤》的过程像是被托卡尔丘克玩弄于鼓掌之中:虽不相信动物能反杀人类,但又不得不相信,这些在卢弗茨克权重一时的喜欢猎杀动物的大人物,只能死于动物的反扑下。
第四章里,托卡尔丘克让杜舍依科女士做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至于沾满血迹(大脚的血迹)的塑料袋,我把它挂在李树的树枝上,作为纪念。大雪纷然而至,雪花落在袋子里,夜里的寒冷将它们变成了冰",将一只沾满大脚血迹的塑料袋挂到李树上作为纪念?虽然让人错愕,我却没能把握住托卡尔丘克的暗示。小说的最后一章作家又写道:"他们(那些接二连三死去的人)身着制服站成一排,动物的尸体在他们面前一字排开……照片角落里的那团东西使我眼前一黑……照片的角落里躺着三条狗的尸体……其中两条正是我的'小姑娘们'(小姑娘们系杜舍依科女士的两条狗)",直到这会儿,直到小说的最后一章,我这样不够敏锐的读者才明白,从在大脚的死亡现场看到照片的那一刻起,杜舍依科女士就发誓要让照片上的那些人混蛋付出生命的代价。在屡屡求助警察无果后,杜舍依科女博士决定自己动手,致人死地的武器,就是夜里被寒冷冻成冰的塑料袋。
《白天的房间,夜晚的房间》、《太古和其他的时间》以及《怪诞故事集》的作者,写起悬疑小说来也是这么不含糊,经线纬线被她编织得如此密实!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要在一部悬疑小说里插入那么大篇幅的占星术的知识?一个温顺、正直的老太太决定走上危险的路时,需要强有力的心理支撑。她用占星术告诉读者,那些被她用冰块送了最后一程的残杀动物的混蛋,命盘里已到了死期。她只是在替天行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