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XX,你道的哪门子歉?
那时候我年纪还小,很傻很天真,在语文课本的指引下,我去拜读莫泊桑的《羊脂球》。语文课本说这是名著,深刻批判了资本主义国家罪恶的上层社会。我恭恭敬敬捧起书,看着看着,就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噎住了,觉得呼吸不畅,郁气难出。慢慢地我像个气球一样膨胀起来,全身战栗着,越胀越大,越胀越大……最后遇到钢针一样的结尾,我砰的一声就爆了,碎片满地,鼻涕眼泪横飞。 那时候我还是个小爷们,无须为眼泪羞愧。我哭着想,资本主义真他妈罪恶啊,上层社会真不是东西!进而想到,生活在美好的社会主义下,我真是太幸福了。但是……我隐隐约约觉得不大对。我联想起我家新买的碟机。我爸让我摆弄好了,不但没让我看,反把我踹进房里学习。隔着世界上我最想砸烂的门,我爸在外面看得浪笑连连,我在里屋咬着课本挠墙。想起伤心往事,泪水再次滚落。我忽然觉得,社会主义似乎未必那么美好。 春去秋来啊,秋去又春来。春春秋秋的滚动中,花季少年的预感渐渐得到证实。后来我不再天真,却还是会常常犯傻。我常常会觉得……不大对,隐隐约约,哪里不大对头。但是我又说不出。似是而非的真理后面隐藏着凶险,冠冕堂皇之下布满了陷阱。也许是我过于敏感,我总觉得江湖险恶,杀机四伏。但敏感一些,至少安全。有些人过于粗心,就死得不明不白。比如说,陈XX。 我跟陈同学不熟。粗印象是个帅哥,让好多小女生两眼放光。在《无间道》里见过,在《头文字D》里见过,然后我还知道他是唱歌的。似乎在这两方面,他都没有留下特别经典的东西。你看,我提到了留下这个词,这个词儿的前提语境是离开。我不由思绪飘远,如果离开后不再回来,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当陈葛格变成陈爷爷,已经被人民淡忘。当他向别人介绍起自己,说,“我年轻的时候是唱歌的。” 听者茫然地摇头,于是他急了,“我还拍过电影,就是那个,无间道,我演年轻时的刘德华。” 对面的人还是茫然。无奈之下他只好说,“我就是艳照门的男主角啊,被泄露好多裸照的那个。” 噢,这就明白了——“你倒是早说啊”,恍然大悟的人一拍脑袋,“你就是那个人体摄影艺术家啊。” 2008年,大雪成灾的寒冬,一代帅哥不顾严寒,赤裸出战。他的身份不是歌手,不是演员,而是摄影艺术家。这本来是件好事。大年三十的晚上,鞭炮早已放完,本山还没上场,无数珍爱生命、远离国足的人们,在百无聊赖之中,捧着热腾腾的饺子紧盯屏幕。不断放出的摄影作品,充实了无数人空虚的生活。这是全体网民的盛大娱乐。在中国的各个角落,光缆延伸的每一个终端,每一个屏幕前,每一张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喜悦。每条大街小巷,每个人的嘴里,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恭喜恭喜恭喜你丫。第二句话,就是照片: “今天放新的了吗?” “没有,还在等。前面的整理完了没?” “我打包了,等会儿就传给你。” 这就是网络人民创造力。当春节联欢晚会无法出新,网民们用自己独特的方式,举办了更盛大的联欢。照片在这里是联欢主题,但又不是全部。更有意思的是在这个主题下发出的种种声音。福尔摩斯式的推理,周星驰式的解构,琼瑶式的黯然神伤……无论你是偏爱色情、暴力、惊悚、悬疑,还是喜欢动作、喜剧、言情、伦理,各种各样的元素,在这场网民的联欢里你都能够找得到。 这是划时代的联欢,改写了娱乐的定义。想想我们那些传统的娱乐方式:有哪一部电影能老少咸宜?又有哪一部音乐作品能打动每一只耳朵?它们都太狭隘太有限。而借助网络的力量,新的娱乐在自发中悄然破土。绝对open的娱乐,无穷的支线剧情,无限可能的互动。每一个人都是娱乐的创造者,同时也是享用者。而精明的商人也早已看到这种趋向。猫扑的杂烩,豆瓣的热评,百度贴吧的话题聚合,四大门户的转型,无一不清晰指向这种由自发转为自觉的新娱乐。 你看,这是挺好的一件事情吧。但是有一天,我听说陈XX道歉了,我感到特别奇怪。我又忍不住犯了傻气,我就问高人:“干嘛要道歉啊?” 高人说:“当然要道歉啊,有人要追杀他嘛。” “那些人为什么要追杀他?” “因为他犯错误了啊。” “他犯了什么错误?” “他跟好多小妞干那事情,还拍不雅照片!” “那些照片有SM?还是有3P?还是有易装?——就算有,也纯属个人爱好吧?” “这个……虽然没有,他跟那么多妞儿拍照,总之是不大好吧。” “他对那些小妞下药了?催眠了?还是用花言巧语哄骗了?” 高人奇怪地看看我,但也说不出什么,就转身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原地纳闷。 我还是想不通。就像我想不通我渴望的很黄很暴力的网站苦寻不得,而小同学随手就能打开;就像我想不通义正言辞的卫道士们跟老婆常常干的事儿,用相机拍下来就成了不雅;就像我想不通中学生们在大街上搂搂抱抱都司空见惯,为什么还有人觉得几张照片会把孩子们带坏;就像我想不通社会风气早已是个烂柿子了,有人无意在上面戳了一筷子,就把柿子烂的罪因归到他头上。我想不通。我就是想不通。 怀着极度迷茫的心情,我准备睡觉,睡前我习惯性地翻了翻书。《枕边的辉煌》,苏童推荐的10部短篇集。我又一次读到那个故事,羊脂球。我忽然想通了。大彻大悟。既然逮完了兔子就能吃狗肉,利用完了羊脂球就能翻脸不认人,那么陈同学成为垃圾也就理所当然。当羊脂球用肉体去换通行证,开始和最后都鄙视她的人“偏着耳朵望着天花板静听”;当陈同学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上,道德家在黑暗中两眼冒光,呼吸沉重。当羊脂球最后的价值被榨干,高贵的人把她“当作一件肮脏的废物扔掉”;当照片带来的快感逝去,正义的面孔像太阳一样闪耀着光辉。这一切都太理所当然了。 貌似某个大文豪说过,一切比喻都是蹩脚的。所以我不敢把陈冠希比作羊脂球,但至少我敢说,如同危险的真理一样,卑劣的人性放之四海而皆准。无论是罪恶的资本主义,还是美好的社会主义,表面道貌岸然却内心阴暗的人,都他妈的不是东西。所以我觉得,虽然我很傻,但陈同学比我更傻——你干嘛道歉?五角大楼的防火墙都曾被人翻墙而入,干嘛就得你保证自己的电脑万无一失?如果隐私被盗就得道歉,那么银行遭打劫保安是不是就该集体辞职?911之后CIA、FBI什么的是不是都该解散? 真正该道歉的,该是我们这些与盗窃者同谋的人,是我们这些没能压抑窥私劣根性的人,我们这些用别人的痛苦换来不花钱的娱乐的人。在该闭眼睛的时候我们没能闭得上眼睛,在不该侵犯别人隐私的时候我们可耻地下载、打包、发送。就是我们在法不责众的坦然心态下公然掠夺,就是我们漠视对他人的伤害还沾沾自喜。我们都还没道歉呢,陈XX,你道的哪门子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