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介化与具身交往:电子仿生人的爱是真的吗?
网络社会中各种形态的交往交织在一起,与面对面的传统交流方式相比,人们在数字媒体中的交往是被中介了的,引起幻想与忧虑。南希·拜厄姆在《交往在云端》中遵循技术可供性的路径,讨论了新媒体和关系的问题,反驳了对技术乌托邦或反乌托邦的单一想象。
一、新媒体的可供性:云端交往之可能
“可供性”(affordance)是最早由吉布森针对生态环境提出的概念,后被引入传播学领域,在中文传播学界被解释为“可以提供某些功能的属性”。
南希·拜厄姆在书中提出了区分不同媒体的七种可供性:1.交互性(interactivity),其中“社会交互性”,是“媒体促进个人或群体之间社会互动的能力”(p.8);2.时间结构(temporal structure),即交流在时间上是同步的还是异步的;3.社交线索(social cues),包括交流时的语言和非语言符号,个人和社会身份信息等,根据媒介丰富性理论(Daft, Lengel: 1986),基于媒介反馈速度、多线索沟通能力、语言使用能力、情感传递能力四种媒介特质,媒体可以分为贫富两种,适合传递不同的信息;4.存储(storage),储存信息的能力;5.可复制性(replicability),拷贝、复制、重新编辑发送信息的能力;6.可及性(reach)是信息在空间维度上可触达的广度;7.移动性(mobility),指的是媒体的便捷性,多大程度上可携带。以微信为例,微信提供即时或迟滞的一对一、一对多、多对多交流,用户操控不同场景的交流时更具能动性,相比面对面交流少了非语言符号的丰富信息,为了补偿人们也发明出各种表情符号,通过语言的“通货膨胀”尽可能传递不同情感。值得注意的是,线上场景中社交线索未必就是稀缺的,人会通过创造性使用提升社会临场感(social presence)。
通过分析不同数字媒体的可供性,南希·拜厄姆指出我们生活在复媒体(polymedia)环境中,不能把新媒体当做整体进行考察,而是要作为媒介生态系统。“一个人选择某种媒体而不是另一个媒体,本身就是它的关系性意义的一部分”(p.20)。
二、破除技术迷思:日光底下无新事
在“理解新媒体”一章中,拜厄姆列举了技术决定论、技术的社会建构、技术的社会形成,说明对技术与社会的关系的不同态度。
技术决定论认为机器改变社会。围绕身份的真实性和现实幸福感,对技术抱有乌托邦想象的人认为技术是理想国,公域和私域得以实现或延伸;反乌托邦者则认为技术破坏真实的人际关系,损害语言,鼓励犯罪。二者都将线上与线下空间对立,认为此消彼长,在每一次的技术革新时老调重弹。
社会建构论者看到影响技术发展的诸多社会因素,比如政治和经济力量的限制——发短信之所以在美国最终推广,是因为监管和定价的放松。认为新技术的应用会对年轻人产生危害是种道德恐慌(moral panic),事实上这些危害在没有新技术时也以不同形式存在着,而人们的担忧更多是属于社会文化维度的,归因于技术更像是种逃避型策略。
社会形成论聚焦技术与社会的相互影响,关注的是技术的特点、技术的实践、人的技术观。遵循可供性的路径,重要的就是思考技术提供的可能性,以及具体实践中社会因素的作用,互为起点和终点。驯化(domestication)理论关注日常实践中人对技术的驯化过程,一种技术是如何融入日常生活的,包括人如何放置设备、谁使用、如何使用、谁不使用等问题。
破除对技术的迷思要做的是拒绝简化叙事。真正的问题在于:“如何成为真正的自己,如何与他人建立有意义的关系,如何走出自己的生活圈,如何在一个充满差异的世界中安身立命”(p.51),而这些担忧无关技术,一直存在。
三、中介化与具身传播:自我、群体、社会
人们对于中介化交往的态度大多以面对面的具身交往为基准,讨论前者增强或削弱了后者。作者认为“中介化交往应该被视为一种新颖、兼容的混合交往方式,而不仅仅是具身交流的缩减版本”(p.55)。
技术可供性影响自我呈现。人在网上拥有无实体的身份(disembodied identities),行为不再依附于身体,也更具欺骗性,表现为自我形象更加接近理想更符合自我认知,或是不同平台上的自我形象差异化。自我成为碎片化的,碎片自我面对的是坍塌和想象的受众,隐私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如安迪·沃霍尔所说,每个人都可能做15分钟的明星。网络中的印象管理可能实现更高的自我满足,降低孤独感,也可能便于情感欺骗甚至犯罪。总之,你无法得知网线的另一端是不是一只狗。
人可以通过社交媒体维持既有线下关系,也可以建立新的社会关系,重要的是识别自己与他者。南希·拜厄姆总结了定义线上社区的五种特质:空间感(sense of space),共享性实践(shared practice),共享性资源和支持(shared resources and support),共享性身份(shared identities),人际关系(interpersonal relationship),分别对应着社区的边界、实践中的规范(比如语言规范,中文互联网将爱使用抽象字的定义为“狗粉丝”)、加入社区的回报、对共同体身份认同、内部成员间的人际关系。
至于新媒体是如何影响公民参与和政治参与的,依然与有关人如何使用媒体有关。技术提供了政治参与的新方式,有人用于信息获取和社区建设,有人只用于消遣和娱乐。面对对现代民主“独自打保龄”式的担忧,作者指出“新媒体作为‘技术和空间,扩展和维持了社会运动所依赖的网络’、‘加强了对现有活动的参与’……远非是漂浮的,而只是‘混合复杂的社会意识体系’的一部分”(p.109)。
不能忽略的是平台的影响。Facebook的功能设置使用户可以追踪好友的地理位置,timeline使自我归档公开,规范了用户的线上社交行为。Gaydar方便了男同性恋的线下交友,却通过渲染男子气概刻板印象加强了gay的自我厌恶。算法的表面客观令人忽略黑箱背后的权力控制,因此,针对平台的算法批判是必须的。
四、结语:赛博时代人类对于爱和真实的自我求索
媒介创造、维系、终结人际关系,“复媒体环境创造了一种新的社会和道德责任”(p.159),关系阶段、个人性格、社会文化塑造了如何使用新媒体以何种目的和他人交往。人制定媒体使用策略时的能动性不可忽略,基于线上空间的关系可被下载到现实空间,现实的熟人关系也可仅仅通过网络维持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共识和现实行动(无论是否关于政治)依然可能。
早期互联网充满了公共领域的美好想象,而后信息茧房之下的群体撕裂、群体极化令人心生忧怖,新冠疫情进一步打破了技术曾经催生出的触手可及的全球化梦境,然而正如前文所述,这些担忧一直存在,也正是还存在着对于未来的深切忧虑,人类社会才不至于真的无可救药。社会交往中“缺席的在场”与“在场的缺席”日渐普遍,关键不在于中介化和具身交往孰优孰劣,网线另一端是条狗还是电子仿生人,应当回归田园牧歌的部落生活,还是小心翼翼维护脸上的赛博面具。关键在于谁、为了什么、在什么样的语境下传播、对于传播的期待又是什么,重要的都是彼得斯在《对空言说》中所说的,“我们能够相互爱护,能够公正而宽厚地彼此相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