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女士的画像》,修订与结尾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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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99读书人微信公众号“小说耳朵”栏目,撰文:巴奴日。
小说约等于结尾的艺术。在其虚构理论著作《结尾的意义》(TheSenseofan Ending)里,弗兰克·克默德说的大约就有这个意思,而在朱利安·巴恩斯以此书为致敬对象创作的那部同名小说里(中译本译名为《终结的感觉》),结尾对于前面整个故事走向的颠覆作用不言而喻。
在他们之前,1907年或更早一些时候,当六十多岁的亨利·詹姆斯为筹备一套小说作品精选集(即后来的“纽约版”)的出版,开始着手修订自己早年创作的长篇小说《一位女士的画像》时,对于小说结尾的重要性,以及它可能对整个故事所产生的巨大颠覆效应,恐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可他还是决定改写这部小说的结尾。
《一位女士的画像》写成于1880年,亨利·詹姆斯时年37岁。1880年10月至1881年11月间,这部小说以连载形式首次发表于英国《麦克米伦杂志》。1881年6—9月间,亨利·詹姆斯以上述连载版为底本对小说进行了修订,随后将其送交美国霍顿-米夫林出版公司出版单行本,该版本于同年10月推出。二十多年后,亨利·詹姆斯决定对这部小说进行全面修订。此次修订的一个重要成果便是,他改写了这部小说的结尾。
小说情节并不复杂。美国姑娘伊莎贝尔父母双双亡故,她来到英国投靠姨妈,并从姨父那里意外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在先后拒绝美国富商卡斯帕·古德伍德和英国勋爵沃伯顿的求婚后,伊莎贝尔看中了侨居意大利的美国艺术鉴赏家吉尔伯特·奥斯蒙德,并不顾亲友、尤其是深爱着她的表哥拉尔夫的劝诫,一意孤行嫁给了奥斯蒙德。婚后不久,伊莎贝尔意外发现这场婚姻是个骗局:奥斯蒙德早已与他人有染,并育有一女,娶伊莎贝尔不过是觊觎她的财产。此时正值其表哥拉尔夫病危,伊莎贝尔引而不发,以探望表哥为名离开丈夫前往伦敦,并在后者去世后继续滞留伦敦。之前曾追求过她的那位富商卡斯帕·古德伍德,听闻此事后赶到伦敦向其表白,劝她离开丈夫,与自己生活,遭到伊莎贝尔拒绝。第二天,古德伍德再次赶到伊莎贝尔在伦敦的落脚处、其闺中密友亨丽埃塔·斯塔克波尔的住处,要求面见伊莎贝尔。亨丽埃塔告知古德伍德,伊莎贝尔已离开伦敦返回意大利。
小说的最后一幕是,听闻伊莎贝尔已经离开、备感伤心失望的古德伍德转身欲走,亨丽埃塔拉住了他,请他等一等。
亨利·詹姆斯改写的就是这最后一幕。改写量不算大,如果按中译文字数统计,不过是在1881年单行本结尾基础上增加了98个字符,可这98个字颇有些改天换地的意味。
1881年初版结尾是这样的:
亨丽埃塔已经走了出来,随手关上了门。她伸出手,抓住了古德伍德的胳膊。“听我说,古德伍德先生,”她说,“你等一等啊!” 听到这话,他抬起头看着亨丽埃塔。
而1907年“纽约版”结尾是这样的:
亨丽埃塔已经走了出来,随手关上了门。她伸出手,抓住了古德伍德的胳膊。“听我说,古德伍德先生,”她说,“你等一等啊!” 听到这话,他抬起头看着亨丽埃塔,而从她的脸上,他才发现她的意思只是他还年轻,这使他有些反感。她目光炯炯地看着古德伍德,可也给不了他太多安慰;但在这个瞬间,他好像一下子年老了三十岁。她陪他离开了那里,却似乎也给了他保持耐心的钥匙。
上面加粗文字便是1907年修订版新增的那98个字符。在1881年初版的结尾里,亨利·詹姆斯为这个故事保留了最后一丝悬念:亨丽埃塔之前有可能在撒谎,伊莎贝尔可能并没有走,而是此刻正隐身于那扇半掩的门后。她可能改变了主意,古德伍德有可能成功了。而在二十多年之后,在1907年“纽约版”的结尾里,亨利·詹姆斯亲手扼杀了这种可能性。
对晚年詹姆斯而言,可能性不复存在了。就像他在短篇小说《中年岁月》(收录于《亨利·詹姆斯短篇小说精选2》)里借主人公、作家邓库姆之口所说的那样:“第二次机会——那是妄想。世间唯独只有一次机会,永远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 ——古德伍德所有的,我们所有的,唯有耐心。当然,你也可以认为,这部小说同时存在两个结尾。
以下就是《一位女士的画像》的结尾部分和它的两版结尾段落对比,译文引自2020年9月由99读书人·人民文学出版社最新出版的陈丽、郑国锋译本,其所用翻译底本为1907年“纽约版”,1881年初版结尾原文则引自“美国文库”版亨利·詹姆斯全集(对,鼎鼎大名的“美国文库”在收录这部小说时采用了1881年初版,而非1907年作者钦定版)。
《一位女士的画像》(节选)
[美] 亨利·詹姆斯 著 陈丽 郑国锋 译
起初她觉得,听到自己刚才那些话,古德伍德一定会暴跳如雷,可一会儿过去了,他却安静得出奇。他想证明自己头脑清醒,一切都想清楚了。“我打算阻止你,而且只要你愿意听我一次劝,我觉得自己可以办好这件事。你想着要回到痛苦中去,要张开嘴巴呼吸那有毒的空气,这太荒诞了。丧失理智的是你;相信我,让我来照料你吧。幸福就在我们眼前,唾手可得,我们为什么不要?我永远都是你的——永永远远。我就这个想法,绝不更改。你还顾虑什么?你没孩子,否则那可能是个障碍。现在你没什么可考虑的。你一定要挽救自己的生活,不能因为一部分已经失去了,就全都不在乎了。要是谁认为你会顾及那些表面的东西,顾及人们的闲言碎语,顾及这个世界无休无止的愚蠢,那对你是一种羞辱。我们和这些没有关系,绝无瓜葛,我们按照事物的本来面目对待一切。离开罗马是你走的重要一步,下面就没什么了,顺其自然好了。我站在这里,我发誓,一位上当受骗且饱受磨难的女人,只要对她有所帮助,她做什么都情有可原,哪怕走上街头!我知道你多么受伤,这就是我来这儿的原因。我们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绝对没问题。这个世界上,我们还欠谁什么吗?妨碍我们的是什么?这样的事情,别人有什么权利干涉?这是我们俩自己的问题——我们愿意怎么定就怎么定!难道我们生来就是为了在痛苦中毁灭?难道我们生来就是为了畏惧?我从不知道你怕过!只要你相信我,你就不会失望!整个世界就在我们面前——而且是个广阔的世界。对此我是知道的。”
伊莎贝尔发出了一串低低的哀叹,显得很痛苦,古德伍德的不断催逼似乎伤到了她。“世界很小。”她漫无目的地说,她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要表示她反对。她说的时候漫无目的,只是想听到自己在说话,但这并不是她想表达的。实际上,这个世界似乎从没有像现在这么大,它像是一片汹涌澎湃的大海,在她周围向各个方向延展,而她在深不可测的海水上漂流。她一度需要帮助,而现在帮助来了,乘着一股激流来了。我不知道古德伍德说的话她是不是都相信,但当时她相信要是让他拥自己入怀,是仅次于死亡的最好的事。一时间,这样的想法让她痴迷,而且她感觉自己越陷越深,不能自拔;她似乎在踢蹬着双脚,好让自己停下来,找个可以立足的地方。
“来吧,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把一切也给我吧!”伊莎贝尔听到对方大声说。他突然放弃了争论,而他的声音刺耳、可怕,似乎是从一片混沌不清的声响中透过来的。
不过这些,正如玄学家们所说的,当然只是主观的意识。混沌不清的声响,汹涌的大海,诸如此类的一切,都存在于伊莎贝尔自己那眩晕的脑海里。片刻之后,她意识到了这个。“你一定要帮我个忙,”她气喘吁吁地说,“我求你走开!” “噢,千万别那么讲,别折磨我了!”他恳求道。
伊莎贝尔双手紧握,眼睛里溢满了泪水。“要是你爱我,可怜我,那就请离开我吧!”
暮色中,古德伍德愤怒地看着她。紧接着伊莎贝尔感到他将自己拥入了怀中,双唇贴在了自己的唇上。他的吻就像白色闪电闪过,蔓延,再蔓延,最后停留在那里。他严酷、倔强的男性特征让她很抵触,他的脸、他的身体、他的举止咄咄逼人;在他吻她的时候,她似乎又感到了这一切,它们与他的拥抱融为了一体,那么强烈,那么特别。她听说那些海上遇难的人也是这样,沉入水下之前会看见一连串的幻象。不过,随着夜色再次袭来,她自由了。她看也不看,立刻就从长凳那里跑开了。从房屋的窗子里射出的光线,远远地洒到了草坪的另一端。在极短的时间里——尽管距离还是有一些的——她已经走出了黑暗地带(这是因为她什么都没看到),来到门前。直到这里,她才稍作停息。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听了听,然后把手放在了门闩上。她一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现在她知道了:一条笔直的道路出现在她面前。
两天后,卡斯帕·古德伍德敲响了温坡街一座寓所的房门,这是亨丽埃塔·斯塔克波尔租住的一套带家具的住所。他的手刚从门环上移开,门就开了,斯塔克波尔小姐本人出现在他面前。她戴着帽子,穿着外衣,正要外出。“哦,早上好,”古德伍德说,“我想找奥斯蒙德夫人。”
亨丽埃塔没有马上回答,让他等了一会儿,但即便是一言不发,斯塔克波尔小姐的脸依旧满含深意。“请问,是什么让你认为她在这儿?”
“我今早去了花园山庄,那儿的仆人对我说她来伦敦了,他认为她到你这里来了。”
斯塔克波尔小姐又让他等了一会儿,但这完全是出于好意。“她昨天来的,在这儿住了一晚,但今天早上她动身去罗马了。” 卡斯帕·古德伍德没有看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前的台阶。“哦,她走了——?”他结巴着说。话没说完,也没有抬头看,他就僵硬地转过身去。他也只能这样。
[1881年初版结尾]
亨丽埃塔已经走了出来,随手关上了门。她伸出手,抓住了古德伍德的胳膊。“听我说,古德伍德先生,”她说,“你等一等啊!”
听到这话,他抬起头看着亨丽埃塔。
Henrietta had come out, closing the door behind her, and now she put out her hand and grasped his arm. “Look here, Mr. Goodwood,” she said; “just you wait!”
On which he looked up at her.
[1907年“纽约版”结尾]
亨丽埃塔已经走了出来,随手关上了门。她伸出手,抓住了古德伍德的胳膊。“听我说,古德伍德先生,”她说,“你等一等啊!”
听到这话,他抬起头看着亨丽埃塔,而从她的脸上,他才发现她的意思只是他还年轻,这使他有些反感。她目光炯炯地看着古德伍德,可也给不了他太多安慰;但在这个瞬间,他好像一下子年老了三十岁。她陪他离开了那里,却似乎也给了他保持耐心的钥匙。
Henrietta had come out, closing the door behind her, and now she put out her hand and grasped his arm. “Look here, Mr. Goodwood,” she said; “just you wait!”
On which he looked up at her—but only to guess, from her face, with a revulsion, that she simply meant he was young. She stood shining at him with that cheap comfort, and it added, on the spot, thirty years to his life. She walked him away with her, however, as if she had given him now the key to patie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