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斯宾诺莎
访问者:为何“寻找斯宾诺莎”?
达马西奥:挺长时间以前我就已经开始“寻找”斯宾诺莎,无论是在现实中——我曾经几次去荷兰的海牙,去斯宾诺莎的旧居寻找他,还是在思想上——我反复翻看他写过的书,尤其是《伦理学》,体会他提出的身心平行一体论以及其他一些观点。这样似乎就有两条线索,使得他走进我的工作与生活之中,或者反过来,使我在这个世界上发现了一个叫斯宾诺莎的人,是他吸引我走近他,走进他的思想与生活。
达马西奥:……实际上,最初我读到斯宾诺莎的时候还是个少年,不同于我所在的环境宣扬的基督教神学,他的唯物主义的泛神论给了我很大的冲击,使我对他颇感兴趣并且充满敬畏……
访问者: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通常都有一种我们经常接触的、传统主流的、习惯性的甚至灌输我们的观点;或许,很多人对于新观点不屑一顾,但是有一些例外,有一些人在遭遇一些新观点的时候,往往深感震撼,仿佛思想上打开了一扇新门,又或者进一步举一反三发现思想上原来可以打开许多扇门,从此进入“思想者”的境界。您看起来就是其中一位。
达马西奥:……其实一开始我并不觉得他的观点与我的研究有关系,只是后来有一次我偶然想引用他的一句话,于是就去翻看原文。当我重新翻出来他的书,从这句话向前与向后翻看时,就再也无法停下来了。斯宾诺莎还是斯宾诺莎,我再也不是从前的我了。许多过去无法理解的地方现在看起来那么熟悉,实际上是出奇的熟悉。我的研究中的一些结论,在几百年前一个荷兰人那里发出了遥远的回响;当然反过来说其实更恰当。
访问者:我们难以理解一些深奥的知识,无论是哲学家的思想,还是复杂的数学公式,通常是因为我们缺少对应的知识。同一盘棋局,在一个专业人士的眼里,就能看到接下来可能的发展,但是在普通人眼里则什么也看不见。同样的道理,所谓的“不理解”,实际上是来自头脑中相关知识的匮乏。随着岁月的流逝,您的知识或说头脑在发生着变化,而不仅仅是您身体和环境的变化,这种变化使您觉得自己也在变化,一个人因此就可以说“我不再是我”。
达马西奥:斯宾诺莎已经定格在历史之中,所有有关他的一切都是。如果他能活到今天,他一定也会不断修正、更新他的想法,毕竟他那个时代科学并不发达。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提出的身心一体论,或说身与心是相互平行的两个属性,尤为难得。
访问者:直到今天,类似本杰明·里贝特这样的“科学家”,在 Mind Time中还在提出“无论怎么放大脑神经组织,也看不见精神活动”这样的观点,他似乎尚未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能够“看见”的只是很少一部分,例如dark matter,眼睛是看不见的,只有算法才能看见;同样,精神,很可能我们永远也看不见,但并不因此我们就应该认为,精神属于一种不同于我们能“看见”的物质的神秘的存在。这一点可以参照功能主义的看法,我们也只能间接“看见”功能,就像我们能间接“看见”精神一样,想要直接看见“精神”,导致了彭罗斯、C. McGinn这些人要么因为在神经细胞上找不到“精神属性”而坚持二元论,要么认为琢磨不定的量子效应是带来同样令人琢磨不定的精神。
达马西奥:有些人坚持认为“活的”或“精神”无法被还原,因为这里面有一个从“物理”到“活的”,从“物质”到“精神”的跳跃,或者是对如何产生“感受”充满了疑问。这种问题本身很可能是不合适的。
访问者:道金斯曾经提到一个说法,即让兔子成为兔子的“兔性”,类似丹尼特所说的寻找“金子”的“金性”,可能所犯的是同一个错误。
达马西奥:作为笛卡尔的学生,斯宾诺莎并不赞同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当然,笛卡尔的观点似乎更符合人的直觉,因此更为接近真相的斯宾诺莎的观点倒是被埋没了。或许也是因为,笛卡尔的理论接纳了上帝,不管怎样还算符合当时的宗教时代精神。斯宾诺莎的理论显得更加异端,也导致他自己被社会放逐。社会放逐对于人类这种群居动物来说,几乎是最大的惩罚。一些社会心理学的研究显示,被社会性拒绝会引发大脑的“疼痛”反应,与身体实际受伤导致的生理疼痛触发同一个脑区或神经回路。或许可以说,心痛,或情感上的受伤,是一种类似身体受伤的真实的痛苦。斯宾诺莎的伟大之处在于,作为一个哲学家,他没有崩溃;或许正是从这种消极经历里,斯宾诺莎发展出了他的伦理哲学。
访问者:您的研究是关于感受和情绪?
达马西奥:我们通常接受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为物质性实在,至少要给我们一种与物质直接相连的线索作为证据,比如说一堆零件,组合起来成为一个机器,机器因此能够实现某种功能,我们也并不认为这种功能是由某种神秘的非物质实在所构成,但人们不愿意这么看待精神,显然是因为大脑过于复杂而且我们现在还对大脑所知甚少所致。以我的研究来看,可以把人体整个看作一个动态平衡系统,最底层是新陈代谢、免疫反应之类的机制,就是身体生理上的基本运作;这些生理状况以及其运作,被表征或映射在智能器官的神经系统之中,并被编织在一种“程序”之中,构成信息的加工和反应,这就是初级的智能。如果其中的部分“表征”或“映射”,以某种形式被进一步作为心理事件或image,被进一步表征或映射,进入一个新的“程序”之中,就变成一种更高级的智能结构,由此一步步叠加“程序”,智能变得越来越高级。由此可以看到,类似斯宾诺莎的身心实体论而不是笛卡尔的二元论,精神来自于物质。
访问者:所以精神可以看作是肉体的一种功能。
达马西奥:精神的存在,是为了调节有机体的内在平衡,以让有机体内在系统顺畅运行。比如说,当有机体的基本状况别表征为感受,比如当营养或热量的缺乏被表征为饥饿和痛苦,就会驱动有机体去补充营养或热量,从而保证身体的正常运作。更高层的情绪也是如此,比如当有机体处于有利于其存在的状态下的快乐与幸福,或者在出现不利状况时候出现的悲伤或恐惧,都是用于推动有机体采取适当的行动,以对生命的持续进行调节与管理。
达马西奥:……一只小小的苍蝇,如果你反复去拍打它,也会让它变得恼怒非常,会不怕死地飞过来嗡嗡绕着你转。如果你喂它点糖,它也会变得快活起来。如果你给它点酒,你也可以使它快乐得头晕。这些并非杜撰,这是对Drosophila Melanogaster苍蝇实验的结果。虽然说它们未必会有我们所说的这种感受,但它们却表现出了与我们体会到这种感受时完全一致的行为。类似的情况我们在海兔身上也会发现,触碰它的腮部,它会把自己包裹起来,血压升高,心跳加快。它们有像我们一样恐惧的感受吗?可能没有,因为它们的智能结构里,没有这一个智能层次。我因此把情绪与感受区分开来,主观意识中的感受是一种更高级的智能发展出来的一种功能,但是生理上的情绪,一种身体上的“表达”,则在低等智能身上也有所表现,就像苍蝇的愤怒、海兔的恐惧和猴王的骄傲等等。
访问者:更高级的智能拥有更高级的功能,或者说更高级的功能带来了更高级的智能。
达马西奥:当把初级状态不断地进一步表征,这些表征就能够被当作一个“操作符”,进入一个新的程序之中,从而纳入一种新的运算。不仅是说,不利的情形能够进行更广泛与细微的表征,比如在人身上产生许多新的许多社会性情绪与对应的感受,而且,这些新的“运算”,还能加入更多的信息,比如苍蝇可能因为被人激怒而围着人飞,但这在我们看来未必是一种明智的做法,人类这种高智能就能够意识到,苍蝇自身打不过人类,愤怒情绪就会被担心或恐惧压制,从而选择三十六计走为上而不是去反抗。
达马西奥:……这也就意味着,虽然说,身体的基本运作会向大脑中的神经表征传递信号,以做出某种反应以调节身体的平衡,同时大脑也会向身体传递信息,以根据外界的情况对身体进行调节,比如一个人内在需要补充能量,但是外在环境提供了一种紧急信号(比如有更重要的事情在手),饥饿感可能就会受到抑制;或者,一个渴望尼古丁带来的快感的人,在知道了吸烟的坏处之后抗拒自己的欲望等。也就是说,生命系统的智能系统的提升,一方面是进行更多的表征,引入更多的处理层次,扩展了其功能,另一方面也引入了更大的灵活性,能够及时处理更多的信息,并且能够做出更加灵活的应对。这在某种意义上克服了底层生命身上存在的反应上的机械性,并且给了我们一种“控制”错觉,仿佛我们能够控制我们自身。
访问者:这里就要提到您所说的self comes to mind,所谓“控制自身的错觉”,来自于“self”,就是大脑的某种功能,这个功能“以为”自己在控制整个个人,但是实际上,一个“人”,如M. Gazzaniga所说,在很大程度上还是一个自动运行的系统。在哲学意义上,一切运行都按照某种规则进行,包括这个“self”,所以哲学上有一个不存在自由意志的说法,原因就是认为,既然一切都遵守规则,那么就没有自由。这当然是个误解,这种自由的概念,是一种无意义的自由,一种类似上帝一样超自然的自由。比如说,我们可以追求高尚,而不去做出卑鄙的行为,追求高尚不也存在一定的标准,或说是一种规则?我们并不能说,这种追求,被“高尚”这种标准或规则所限制,就不是自由。那么,这种对自由的理解,就变成了随便乱做,打破一切规则。这个也无需多谈,有些错误并不高明,没有反驳的必要。毕竟像詹姆斯和柏林等许多人不都意识到这个错误。
达马西奥:这些高级的能力,给了我们一种新的塑造自我的机会。我们很难塑造苍蝇,不能通过后天的训练、对知识的吸收,来改变它们的智能与行为。它们简单的智能,缺少这种塑造上的可能性。但是我们可以,比如说,感受的出现,就为有意控制自动化情绪反应打开了一扇大门。如前所说,底层控制可以看作是一些简单的机械反应,就像在简单的生命身上所存在的情况。我们的大脑通过层层映射,能够有效整合多方信息,包括经验留下的记忆、感官获得的即时环境信息等。当然,更高级的是我们的智能能够吸收来自人类逐渐积累的庞大的“知识”体系。当然,即使不是像那些才思敏捷的人一样,通过知识和思考就能改变自身,平常人也会被经验所塑造,比如说当环境不赞赏某种行为,人们就随之减少这种行为。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大环境是否健康”,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身在其中的人们的思想与行为。
达马西奥:……虽然说人们有控制自身的错觉,实际上上同时人们也经历了更多的不能控制自身的体验,比如说情绪的发作。外界刺激能够激发某种情绪,这并不需要经过“我”的许可。以杏仁核为例,如Paul Whalen的实验显示,即时我们没有察觉外界的刺激,杏仁核也能自动自动,从而触发某种情绪。在这个过程中,相关的反应可能会横向扩展,比如某个激发情绪的刺激的出现,引发一系列与该刺激相关的回忆,这些回忆又加强了这种情绪;也可能引发一些带有其他信息的回忆,从而引入一种新情绪,甚至会覆盖原先的情绪。同样,情绪也会触发一些对应的想法,在Yves Agid及其同事的研究中,被研究者在被电极刺激大脑的某个部位时,她突然悲伤地大哭起来,并且诉说“我不想活了”,“我厌倦了生活”,“我感到毫无价值”,“我没有希望了”之类的话。当停止通电,病人即刻恢复了常态,自己感到迷惑甚至好笑。从这里面可以看到,我们的大脑具有类似“机器”一样的特性,我想因此你也能理解它的“自动”性。
访问者:情绪或感受能够激发对应的信念、想法,是否可以说,日常人们所思、所想,或者一个人的“理论”,也并非可靠与可信。毕竟,在不同的心境、情绪下,人们可能会产生不同的想法或看法。由此可见,只有纯粹的逻辑、正直的理性才是可靠的。
达马西奥:情绪能够影响信念,因此我们需要警惕人们的、甚至自己的想法,想法通常是会变的。但是,我们刚好也可以利用这个机制——信念也能反过来影响情绪或感受。如果我悲伤了,我能够通过一些信念来让自己变得坚强,比如说默念康德的话“如果我软弱退缩了,不仅会伤害我自己,还会伤害许多与我一起成长的人”。这正是我们吸取知识,通过后天的学习,通过获得真理与智慧,来控制我们自身,不是做一个自动运行的机器,而是变成追求价值和意义的存在的途径。
访问者:所以我们应该庆幸,就像里德利在《基因组》中为自己是个人类而不是其他动物,是生活在现代而不是生活在知识匮乏的古代,生活在教育发达的美国而不是那些文化落后地区那样。
达马西奥:难以想象斯宾诺莎生活在我们这样的时代会怎样。如果能穿越过来,了解今天我们的科学研究的成就之后,他肯定会很受鼓舞(笑)。
访问者:您似乎说过情绪参与决策过程。
达马西奥:情绪是整个系统的一个机制,它不仅能引导人的关注点,甚至还提供了一个判定,比如赋予某些刺激以消极性,赋予另一些刺激以积极性,对应身体的感受比如内脏的感受,像日常的所说的“心都化了”,来参与智能的计算过程。由于与身体反应有关,我称之为“躯体标识论”。因此,对身体机制的一些扰乱,轻则如缺少睡眠、影响不良,重则如抽烟、饮酒或进行其他一些上瘾行为,由于篡改了系统的正常运行状态,因此会导致整个系统的某种失常或紊乱,从而导致健康问题,或是心理或精神问题。
访问者:所以精神,或说灵魂,甚至“理智”,都不是独立存在的,都一一对应于肉体。
达马西奥:完全可以把身体看作一个机械系统,或类似机器。许多病例向我们展示了主观上的功能,包括视觉、感受、理性认知,都会因为某一个神经回路或脑区的受伤而受到对应的损害,或者说脑回路某一具体部位的缺失,会导致对应的一种主观能力的缺失。很多人之所以对于身心一体还有疑问,原因可能是她们还在用自己的常识或直觉看问题,缺乏对应的现代科学知识。
访问者:感谢您接受此次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