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对《仲夏夜之梦》中的女性形象作女性主义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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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文学研究》的第一次讨论课作业,这个视角是我之前没有使用过的,我还是不觉得它是进入莎翁作品有趣的选择,随便写的,因为懒了,想出去玩。
牛津教授Laurie Macguire曾经在《Shakespeare Uncovered》中指出大多数关于莎翁著作的女性主义研究都无聊透顶,因为莎翁的伟大之处是在于还原时代与人性的真实与错综(大意如此),我之所以要冒这个大不韪,是因为刚刚看过复旦剧社《仲夏夜之梦》的戏剧,也恰逢要写这个作业,于是就将两者做了一个稍显笨拙的结合,作为对于莎翁和有关学者不无谑益的冒犯,不妨就顺着剧情随“性”所至地鹦鹉学舌吧。
一.父亲与神明
如果我们将莎翁笔下人物的台词视作16世纪末世俗观念的反映的话,那么在《仲夏夜之梦》中对于父权的反映集中在第一幕第一场伊吉斯向忒修斯关于女儿赫米娅不肯听从其意愿许配给狄米特律斯的状告,关于父亲权力与世俗身份的描述主要是借雅典公爵忒修斯之口道出的,在雅典(《仲夏夜之梦》的设定背景便是在雅典)父亲有着“自古相传的权利,因为她是我的女儿,我可以随意处置她”(这句话出自伊吉斯之口),女子在雅典的地位似乎无异于财产与牲口,男性不仅凝视她,也可以像是财产一样占有控制她,当她不愿意服从时,随意处置则听起来十分血腥而绝情得野蛮。
忒修斯随后对伊吉斯做了补充,“你的父亲对于你应当是一尊神明”,正是这样的神明形象奠定了雅典当时父权无法撼动的坚定地位,因而后文中所称的给抗令的赫米娅留下两个选择也并不难以理解——“不是受死刑,便是永远和男人隔绝”(对于第二个选择,忒修斯在后面给予了解释“否则就得在狄安娜的神坛前立誓严守戒律,终生不嫁”)——我们可以看到这种无上的父权制下女性生存地位的可怜,看似宽容的忒修斯公爵不无虚伪地给予赫米娅两个选择,但实际上这两种选择的本质是一样的,即向以父亲形象为模板而泥塑的神权屈膝下跪,她别无选择而只能服从,父权与神权一起合谋构成了对于女性自由恋爱与独立地位最为顽固的阻挠。
二.男性凝视及其污名化
当我们将目光移向“爱懒花”的花汁引起的两场闹剧时,便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即被调戏被污名化的都是女性(赫米娅、海伦娜与提泰妮娅),爱懒花汁的三次滴落改变了两个男性关于海伦娜与赫米娅的看法,也使得仙后发疯地爱上了一只蠢驴,值得一提的是这三次态度的突变都是同一种模式的闹剧,即“对于美丑的混淆不清”,这使得三位滴中爱懒花汁者产生了类似小丑与愚人才会犯的低等错误,舍弃美人而追求相形见绌者,类似于“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嘲谑寓言,我看过很多版本的《仲夏夜之梦》,几乎所有现实主义的导演都选择用更为漂亮(大众审美观念下)的演员出演赫米娅,这种选择在莎翁的剧本中是可以找到依据的——(海伦娜:)“你称我‘美丽’吗?请你把那两个字收回了吧!狄米特律斯爱着你的美丽;幸福的美丽啊!你的眼睛是两颗明星,你的甜蜜的声音比之小麦青青、山楂蓓蕾的时节送入牧人耳中的云雀之歌还要动听。疾病是能染人的;唉!要是美貌也能传染的话,美丽的赫米娅,我但愿染上你的美丽:我要用我的耳朵捕获你的声音,用我的眼睛捕获你的睇视,用我的舌头捕获你那柔美的旋律。要是除了狄米特律斯之外,整个世界都是属于我所有,我愿意把一切捐弃,但求化身为你。啊!教给我怎样流转眼波,用怎么一种魔力操纵着狄米特律斯的心?”
海伦娜直接承认了自己在“美丽”上远绌于赫米娅,这或许便是两位青年男子追逐她的原因,而中“爱懒花汁”后的一番言辞更加确证了这个说法,拉山德这样描述自己的爱情:“拉山德的爱情使他一刻也不能停留;美丽的海伦娜,她照耀着夜天,使得一切明亮的繁星黯然无色。为什么你要来寻找我呢?难道这还不能使你知道我因为厌恶你的缘故,才这样离开你吗?”(后面那个“你”指代追赶而来的赫米娅)
到此为止,中了“爱懒花汁”的拉山德说出来某种真相,男性所谓爱情的本质不过是对于女性“美丽”的追求,这种“美丽”是一种赤裸而不加掩饰的男性凝视,它本身是危险而戏谑的,邀请台下的观看者和演员一起对女性的样貌作出评价,参与到这种不公正的凝视之中,为什么说是不公正呢?因为男性的样貌被小心翼翼地遮掩了,他们无法被凝视,在与神权并肩的遮掩下,他们的样貌是神圣而不可挑战的,即使是莎翁的超越性,也不敢轻易拿侮辱男性的剧本呈现给环球剧场的观众,因为那无疑是在17世纪不可接受的冒犯,于是女性便被迫地接受了这种不公正的被污名化的待遇,她们无可选择地承担起小丑的角色,用侮辱自身的相貌为卖点来取悦台下的观众,当拉山德对赫米娅说“走开,你这黑鬼”时,这种男性凝视赤裸地呈现为一种对于女性的侮辱,而观众在这场闹剧中所享受的笑点其实无时无刻不承载于这种污名化的包装之中的,只是他们并未察觉而已。
三.自由恋爱的本质
当拉山德眼中的爱懒花汁被草汁解除后,他便和赫米娅又重归于好了,我们似乎可以理解为什么赫米娅不对他的冒犯有所追诘,那或许是因为整部剧的立场都是站在男性那边的,女性只是被凝视被附属的商品而已,她们无从选择,没有独立完整的个性,只能被男性追求,被男人选择;而与此同时,没有解除爱懒花汁的狄米特律斯爱上并且得到了海伦娜,于是就有了第五幕的众情人相拥看戏,庆祝公爵新婚的“合家欢”场景,这真的是一种所谓“自由恋爱”的happy ending吗?
或许并不是,当我们审视那一对对看似言谈甚欢的情侣佳偶——忒修斯之所以能娶到希波吕忒,是因为他用武力征服了阿玛宗王国,娶到了女王希波吕忒,所以剧中有“我用我的剑向你求婚,用威力的侵凌赢得了你的芳心”之表述;拉山德对赫米娅的爱恋是通过引诱获得的,伊吉斯的台词给了更加详细的注脚“拉山德,你写诗句给我的孩子,和她交换着爱情的纪念物;你在月夜到她的窗前用做作的声调歌唱着假作多情的诗篇;你用头发编成的腕环、戒指、虚华的饰物、琐碎的玩具、花束、糖果——这些可以强烈地骗诱一个稚嫩的少女之心的‘信使’来偷得她的痴情;你用诡计盗取了她的心,煽惑她使她对我的顺从变成倔强的顽抗”,我们可以看到拉山德通过商品玩物与罗曼蒂克的伎俩骗取了赫米娅的钟情,这使她从一种父权中解放出来,通过爱情意识到她自身的独立存在,但这无非又沦属于另一种夫权的掌握之中,赫米娅并不是自由的,她依旧是男性凝视之下的商品与牲口,以至于拉山德在爱懒花汁的作用下可以将她当做黑鬼一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狄米特律斯之所以能和海伦娜在一起,还是出于仙王奥布朗的好意,他是剧中另一种与神权紧密结合的男性存在,他没有解除爱懒花汁的魔法而促成了这桩好事,其实依旧是出于一种男性神权的授意……
我们可以看到在这种社会全体的男性凝视之下,没有一种恋爱是自由的,无处不在的男性将一切规定并安排,看似自由的恋爱在爱懒花汁的作用下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它提示着我们这种男性凝视的危险与不可靠,后者可能会引向战争与毁灭(狄米特律斯与拉山德的反目成仇与刀剑相向);另一方面,这种男性凝视使得自由恋爱变成了对于“美丽”的追索,女子的相貌可以被公众标价,而所谓的“自由恋爱”无非是一种向着市场开放的竞价原则,它更多意味着自由买卖,女性在其中依旧是缺少自由意志的商品,所以男权社会下的“自由恋爱”并不能解放女性,它只是将女性从父权社会的掌控中解脱出来(比如赫米娅忤逆伊吉斯的意志与他对狄米特律斯的喜好,狄米特律斯尝试通过巴结这种父权来获得赫米娅),而悲哀的是等待着女性的不过是另一种夫权的统属,拉山德前后的变心提醒着我们这种夫权的暴力与不可靠,它和父权一样是男性的暴力统治,不过是换了一张面皮的魔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