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馆》—恋物癖与戏剧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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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鹿鸣馆》与《早晨的杜鹃花》中,三岛都描绘了一种恋物癖的早期形态。在一个还未完全实现工业化的时代里,在那些复制商品被源源不断地生产出前,“物”是一个还未完全成型的概念,但它同样具有工业化时代下复制商品的魔力。矛盾的是,这种初级形态的“物”并不会促进自我的更新与积极性的再生产活动,这种“物”令人驻足不前,认为只是维持现状就完全足够了。
《鹿鸣馆》中,“物”是盛大的华尔兹舞会,与令人眩晕的维新思想,与那些古板守旧的爵位头衔。三岛在此指出,越是想突出自身进步性,就越无法掩饰自己那维新表皮下腐朽的思想。在影山与青厚的搏斗中,真正具有进步性的是被所有人看作愚昧又暴力的青原所策划的行动,因为他真正看见了那群上流官员氏族们维新表皮下的伪善与落后。而影山在计谋得逞之后决定再进一步,用自己的人伪作自由党冲进鹿鸣馆内,以此彻底消除青厚对他的威胁,无论从什么角度上看来,这都只是一次低劣的政治迫害。如果他达成了自己的目的,也只是在向所有人说,维新后的日本仍是这样,看不出文明的迹象。无疑,这次行动并没有达成影山其在舆论上踢倒青原的目的,但却真正地毁灭了他,从此再也无法与影山为敌。有趣的是,在男人之间的博弈中,影山至少还把青原当作人来看待,而在女主角朝子眼里,影山就是纯粹的“物”而已。当她与青原相见之后,青山就失去了他存在的价值。就如齐泽克所说,真正摧毁极权主义的,是从内部瓦解它的基准。从第三幕起,朝子与影山的心理博弈中,影山注定失败,因为朝子没有想要搏斗的欲望,因为她处于无知与满足之中,但这种无知却从一开始就给予了她胜利者的姿态。在最后的对话里,影山说他嫉妒朝子与青原之间这种纯粹的信任状态,这种真情在被“物”包围的,甚至直接将他人视作“物”的影山看来,是一辈子都无法求得的东西。影山懂得“物”的滋味,厌恶但又无法逃离被“物”所环绕的世界。
在最后,“物”爆发了它真正的能量,自内而外形成了一股强大的驱力,裹挟着每一个人自觉或不自觉地陷入其中,仿佛这场华尔兹舞会永不落幕。与《早晨的杜鹃花》一样,三岛都在最后让“物”支配了一切,并创造出了一个区域,那里面空无一物,我们在穿越的同时也在用自己的幻想去填充它。三岛在其后的时间里多次提及芥川龙之介的《舞会》,对应着影山在结局处所说的“焰火的声音。”,“徒然升起的欢庆的花火。”不用作者本人多言,看到此句的读者想必都能够想到芥川所描述的绚烂而短暂的焰火,虽芥川也对此类舞会有讽刺的心态,但那一刻的描写终成为了历史中的永恒。三岛在此创造了一个完整的情境,并让它延续在读者的头脑之中,“物”被赋予了“美”的意味。对美的追求一贯是三岛的创作主题,而此处的美是一种滑向虚无的美。美的并非是人,而是“物”本身的特性。而且此类的美是在整体的情境中迸发出来的,它本身并没有像三岛之前的作品,如《金阁寺》、《假面自白》里的那种纯粹美的强大驱力,能够将人物与读者卷进痴迷,沉醉的美的情境中。作为右翼身份的三岛对这段时期的感情是微妙的,含混的,这也恰好构成了《鹿鸣馆》 的伟大,各色人物粉墨登场,最终降服于这个伟大的情境中,好似末日前的狂欢。
《早晨的杜鹃花》里人物的恋物情结则更加极致,人一边享受着虚拟的物,如头衔、爵位所带来上的心理上的优越感,一边享受着现实物质的丰饶。而那突如其来的冲突,不妨可以看成是对深陷在“物”的其中人们的拯救。就像是繁子所说的:“啊,太好啦!我终于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老百姓啦,一个不属于任何地方、谁也不是的一介平民。自今日起,不管干什么,都无需受任何人指使。我是个凭借财产而获得爵位的人,我要立即返还爵位。啊,我也可以做一名咖啡店女待了。女工、打字员、还有舞女,样样都行。啊,长久的梦幻般的生活,美好的鱼儿般活跃的民众生活,已经到来面前啦!”她不被物质所困扰,相反,她一直想打破物质对她的禁锢,她明白过去的生活都已经成为了虚幻,而她只想做一个真正的老百姓,去享受生活的乐趣,而不是一个有爵位的无聊人。
繁子与我们的主人公绫子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对立面。绫子更喜欢虚幻的“物”,也就是一个词语,“体面”。她对丈夫的爱是维持在体面这一基础上的,当她殷实的家底化为泡影后,她为了维持体面不惜与自己更瞧不上眼的“草民”小寺结合。她对丈夫的爱,是把他看作玩具的爱。她不能忍受丈夫身上的污点,她想让丈夫一直这么任性,挥霍,跟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一次来维持这一家的体面。而她的丈夫草门更是比谁都明白自己“玩具”的身份,他宁愿自己成为“物”。作为满足他妻子欲望的客体,也不愿意成为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一个复杂的且有缺陷的人。所以他选择了自杀。而他的自杀绝不是三岛往常作品中的美的“毁灭”,他本身与美并没有什么关系,美的是他那天真,幼稚的行为。他明白这些过去的行为如今都已离他远去,而失去了这些行为,他便自认为自己的生命毫无价值。这或许是三岛的作品中“毁灭”这一行为毁灭的最有意思的一次,《春雪》中的清显因自身的放逐而甘愿死去,美就此凋零,却化作了永恒,这是十分纯粹的。而《金阁寺》与《爱的饥渴》中,欲望与嫉妒相伴而行,这两种心情与“美”的主体无关,他们之所以被毁灭,只是因为他们存在,且一直向外迸发着自己体内的能量,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而草门则带着一种愧疚与尴尬的心情,含着不甘死去。这不失为一种与三岛其他作品的有趣对照。剧中人物的极端的心情想必只会发生在那样的年代中,过去的幽灵仍然飘荡着,工业文化与日本传统进行对抗。小寺是在这样对抗中诞生的极端人物,身为大资本家的他仍然对自己平民的身份感到怨恨:“我讨厌草民这类人。因为我就是草民。”,他既想当叱咤风云的资本家又想当高贵风雅的贵族,但所幸的是,这个人物并不可悲。他凭借自己的性格得到了自己所想要的。而草门的死,草门这个“物”的死,只能让位于另一个庞大的“物”。在这一点上,草门才是可悲的,他的死没有改变任何事情,他的死就好像他从未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急速地被他所爱的妻子所遗忘。因为他妻子所爱的归根结底还是“物”。
总体而言,三岛十分精确地描摹出了当时的社会风貌,与其典型人物。这一时期人们沉醉于这种多元的“物”中,还未完全被作为消费品的工业物件所填满。人与人之间的纽带纵然已经有了生疏的意味,但真情尚存。三岛给了读者充足的戏剧的真空区域,在此我们可以想象,想象朝子在舞会结束后毅然走向黑暗寻找青原的美好,他们之间的感情无与伦比。想象绫子在多年后仍然独守着空宅以维持家庭的体面,从而慢慢地走向腐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