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看见是同属于全人类的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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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又吉直树的文字并不好,甚至称得上有些寡淡,但他的寡淡又不是在懂得花哨的写作技法后,经过千锤百炼的“白描”写法,说得直白些,又吉直树不懂那些精妙的技法。
就像我前几天写的那篇关于青山千惠的《窗灯》的书评里说的那样。我始终觉得,过于成熟的写作技法和作品在市场被筛选打磨后,对作者来说未必是一件好事,尤其是青年作者。
但不得不说,《火花》 的开篇写得极好。
两个想当搞笑艺人的青年在熙攘的人群中扮演一人一鹦鹉,鹦鹉像是种表意,扮演鹦鹉的人既是笼中鸟又是作为扮演者的人本身,在这里没有舞台,只有流动的人群,往来的人像流过的江河,每一个人都是江河中的一种液体,无数种液体涂抹成大片成群的过客,偶尔凝固的、驻足在人与笼中鸟面前的过客是这一人一鸟的观众,可过客终究是流动的,他们粗劣的表演甚至无法使这场表演成为流动的盛宴,这场试演更像是某种滑稽的自我演绎。
在店里喝酒的时候,神吉先生说:
“我想让你别忘了我,记住我。”
就像又吉直树在正文开始前写给中国读者的那段话里所说的,他觉得在日本做搞笑艺人,更像是各种不同维度的人因为怀揣着同样的理想而被暂时的压缩到了同一个平面中去竞争,而在这里,搞笑是唯一的标准。
其实不论是站在哪一种舞台上,人始终有被他人看见的需求,这种需求可能会下沉为生活中夸大厥词的虚荣,也可能是像又吉直树笔下的那个自我。
漫才是一种职业,也是一种希望被人看见的方式,归根到底都是为了被人记住,哪怕被人记住的仅仅只是驻足时展开笑容的那一瞬间。
写作是另一种铭记的方式,既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过去,也是为了向他人和这个世界证明点什么。 “被记住是种莫大的荣耀”,这也是博尔赫斯在访谈录中所说的,他认为自己所拥有的的荣誉勋章和所有的夸赞都不值一提,可被人记住且可能在死后也被人记住,却永远是种至高无上的嘉奖。
整一本《火花》,就人物的篇幅来说,似乎都是在讲神谷先生的故事,但其实神谷先生和神谷先生的故事,只是一面镜子。人总是在看见他人的时候认识自我,对于德永来说,神谷先生是摆在神坛上的一面镜子,不仅照亮自己,更是指引着他反复意识到自我的阶梯。
漫才这种职业,注定决定了你站在舞台上的那一刻起,你就要把自己心脏最脆弱同时也是最柔软的那部分剖开来。
书里有一个叫“鹿谷''的角色,每一次出场,都格外的引人发笑。神谷先生的搭档和德永吃饭的时候,看着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们表演了近一百个段子,大概在鹿谷诞生的瞬间就被彻底超越。”
但其实在鹿谷第一次出现在观众的视野里时,他因为自己在舞台上的局促不安而引起观众的爆笑时,就是他意识到,原来脆弱本身,是一种武器。
而引人发笑,其实是以真心换取铭记的结果。
在涩谷的电车上向下俯瞰街景的时候,德永突然开始厌恶春天的景色。
其实春天从不是令人厌恶的理由,它只是一种情感的外化。在找寻自我的过程中,德永从未如此清楚的意识到,明明想被人记住、想被人喜欢的自己,原来自己都喜欢不起来。
不论是回避黄段子,还是在社交场合中木讷又尴尬的举动,都在他有了神谷先生这个比较项——这面镜子后有了明目。
他在人海里与人海的笑声里企图找自我与找共鸣,在他人的人生里建构自我的认知系统。
“我这样刻意回避搞笑的黄段子,与其说是为了当一个有价值的人,还不如说是不想当正直的人。”
在认识神谷先生以前,德永所有的自我认知都是社会与过往的经历所给予他的,他只知道说黄段子的人是猥琐的,却不懂得一个把漫才融入了自己血液的人在说黄段子的时候也是为了成为一个更好的漫才师,因为他从来都没有过自我的评价体系,他只知道活在别人的眼里,可其实他连到底怎么样才算是精彩的活在别人的眼里都不知道。
书里讲到德永的搭档要隐退了,他和神谷先生坐在某家酒馆里,神谷先生看着sparks的谢幕,突然就落下泪来,他对德永说:“sparks的漫才太有意思了”,一边说,神谷先生一边喝干了手边的烧酒。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漫才。那种得理不让人,又有感情的爆发,看似矛盾的两个元素同时存在,相互纠缠,这就是sparks的漫才。”
对于德永来说,从不顾一切地信仰神谷先生这个人并拜入他名下那天开始,得到这个人的认可,就是他作为漫才师时最大的褒奖,这是甚至比观众的掌声和笑声还要高的荣耀。
因为德永知道自己相比神谷先生来说,就像是一只摇摆不定的摆钟,他不清楚自己对于漫才的热爱来源于何处,也许是为了被看见,也许是因为真正喜欢观众的笑声,但不管如何,在认识神谷先生以后,他更像是一个拙劣的模仿者,一个模仿着神谷先生“活得像自己”的模仿者。
他憧憬神谷先生毫不在意社会的规训与他人的看法的态度,对于神谷先生我行我素却又拥有融入社交场合的选择感到由衷的佩服与羡慕,但最重要的,他对于神谷先生这种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使命就是“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漫才”的人感到无限的敬仰。
因为德永不是一个人能够坚定选择的人,他明明不喜欢社交,却不可避免的开始和后辈打交道,他不那么懂得拒绝的原因是因为他不知道什么事情值得他坚定。
他在神谷先生的所作所为里重新开始着手塑造自己,可他永远无法复制神谷先生的人生轨迹,所以他能做的事情就只有信仰罢了。 没有找到自己真正信仰的人,就像一个拙劣模仿他人的画家,他把自己误以为好的理想与信念重现在纸上,可纸上重现的那一部分,却也是经过自我加工后的模仿部分。
重复的模仿只会让自己愈发的摇摆,因为坚定的理由不该是来源于对他人的认可,找到自己,找到自己真正热爱的事情,哪怕推翻了从头再来,也是把自己从禁锢的花园中放出来的必经之路。
但就像《火花》最后的部分,“我”和神谷先生再次相遇的时候,我发现神谷先生原来也不如我想的那样,永远都能坚定的做出选择,并毫不摇摆的认为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反复和迷茫似乎是人生常态,只是哪怕反反复复的迷茫和反反复复的起落,再一次遇到神谷先生的时候,我还是清楚的意识到,原来一个因为找到自己的玫瑰而迷茫的人拥有的力量,终归还是和仍在厌弃自我和找寻自我的人大不相同。
烟火缭乱之中,德永看着神谷先生头顶的明月,突然就觉得,原来平凡的奇迹就是如此的。因为神谷先生的人生本身,已经成为了漫才的一部分。所以哪怕反复,哪怕落魄到一无所有,却仍然拥有坚定向前走的力量。
我曾经看过一部电影,叫《樱花盛开》,影片的最后,那个失去妻子的老人带着妻子的骨灰,在看得到富士山的樱花树下,跳了一曲日本舞,因为富士山和日本舞都是他妻子的遗愿。
其实舞蹈本身并不重要,就像又吉直树的文字一样,如何表达只是一种形式,而表达的内容本身才值得铭记。
这些并不精妙的表达之所以如此令人动容,是因为不论是书写的人还是跳舞的人,都怀揣着同样的想法,他们知道被记住这件事有多重要。我们在倾听声音、观看图像文字或是表演的时候,我们都不是因为某张画皮或是某个影像本身而感动,而是这些表达形式背后的思想。
就像德永愿意记住神谷先生一样,在世俗的意义上,神谷先生一事无成,在漫才上获得的成就似乎还不如德永,他经常接不到活,因为欠债宣布破产。可这个人,就像一团白日的火焰,他燃烧着自己,燃烧着他生命里不为人注意的每一个部分,他的生命和他的一切是为漫才而燃烧的养料。
这样坚定的思想让德永永远永远无法忘记,而坚定如神谷先生,也同样需要一个观众来记得他的坚持,如果他永远孤军奋战,他永远只在个人的笙箫里坚持,那这一切,就只成为了一个人的悲欢。
每个人都有被看见的愿望,有的人的被看见是驻扎在筑起的高楼与向前的社会之中的;而有的人的被看见,就只是希望他死后仍有人记得他的存在。但我们之所以一次又一次被这种坚持所感动,就是因为在这一刻,我们都能共情神谷先生的想被看见,而在这一瞬间,书里书外的你我,悲欢都相同。
我们都愿意像德永那样,记住神谷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