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扎诺夫驳纳博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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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不想写评了,但这几天想到他对老陀的评价,还是觉得有点忿忿,加上又读完了罗扎诺夫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启示录》,正好借罗扎诺夫之口来驳一驳纳博科夫这个snob。
纳博科夫对老陀最嗤之以鼻的是老陀的“感伤主义”,他的大致观点是感伤极易失真,即常常把一分的情感夸大到十分。这点并非没有道理,但他忽略了两点,一是陀氏情感的深度和广度,二是读者的感受力。
在批判老陀的章节里,他举了一个他觉得最不能忍受的例子:《罪与罚》里拉斯科尔尼科夫去索尼娅那里,两人共读《圣经》里头拉撒路复活那一段。他觉得那个场景——油灯暗淡地照着一个杀人犯和一个妓女,两人共读一本不朽的圣书——实在是太过媚俗感伤,在他的美学标准上简直是三流手笔。
我想起我当年读到这一段时的场景,当时我大二,正在图书馆里。读到一半时觉得简直透不过气来,整个人开始发抖。于是我不得不放下书到走廊里去站着,就觉得头重脚轻,人像发烧一样,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眼泪就不断涌出来。过了很久才觉得冷静一点,才回去接着看。
现在想来这是种近乎宗教性的体验,但不是基督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他用那种先知般的语调完全控制了我——然后我进入了他的思想,成为他的信徒。可是陀氏的思想到底是什么呢?
“他思想的许许多多部分,……现在比之当年说出来的时候更加可疑,甚至对于许多人来说是完全不可信的……预言只是那样一种情志,最崇高的精神振奋:但却被人们接受为‘神圣的’,根据是其语调的极端严肃性,它所触及的主题和对象的宏伟,它令人惊叹的、绝对的真诚,其中‘一切空虚的东西都死亡了’……”(罗扎诺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启示录》,p53)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基督教,他的斯拉夫主义,他的政治观点……这些于我都是遥远的,但我读他阐述这些的文字时,却觉得自己被深深吸进去了,仿佛这些都同我的生命息息相关——原因就在于罗扎诺夫所说的,陀氏那种语调,那种绝对的真诚,那种超越一切抵达人性最深处的宏伟——任何主题到了他手里,都会变得宏伟,都会直达最纯净的本质。
这点纳博科夫是无法理解的。他只是抠字眼,觉得用“杀人犯”和“妓女”这两个词汇对比来增强感染力的做法简直俗不可耐——但陀思妥耶夫斯基根本没想到要这么做,他根本没时间去琢磨字句。陀氏的风格在于整体气氛的渲染,是排山倒海的,是启示录式的。
我是慢慢才意识到不是所有人都能体会到那种激越的宗教式的情感,也许是热感的人和理智者的区别。但也许在童年和青少年时期,大部分人都是热感的(纳博科夫自己也承认少年时代读《罪与罚》不能自拔,却自我辩解说自己当时是沉迷在那种犯罪小说式的情境里)。
其实最让我生气的是纳博科夫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满满的恶意。他从精神上不能理解陀氏,因而就借美学之名贬低他,这个做法其实很snob。他批评陀氏的那章篇幅很短,几乎列举了陀氏所有的小说,但没说到任何点子上(《地下室手记》说得多一点,但他抓到的点多么可笑啊!!)——我几乎觉得,他这么做就是要让没读过陀氏的人也讨厌陀氏。我怀疑他自己也没读全陀思妥耶夫斯基。
而这一切都是他借着所谓“真正的文学”之名进行的——好像真正的文学就只是修辞和结构似的!他对高尔基的批判同样如此(还带着更强烈的阶级仇恨)。这个人自己没经历过真正深刻的苦痛,没有宏大的思想,就以为别人的痛苦都是虚构的,别人的思想都是浮夸的。
所以在他论述托尔斯泰——他自己很喜欢的作家时,他的短板就很明显了。他热情洋溢地分析了《安娜·卡列宁》,那绝妙的结构安排,那大师手笔的铺垫暗示,那精确的时间感,那无与伦比的风格……他绘出了安娜坐火车回彼得堡时的那个车厢,她的座位,她的阅读灯,吉娣的溜冰裙……诸如此类,让人叹为观止,使得任何一个没读过安娜的人,都会很想去看看这本书。但托尔斯泰的思想呢?他几句带过,在他是不值一提的。因为他不赞成也不理解托尔斯泰的思想。
他对果戈理的分析倒真的是绝妙无比,主要在于,果戈理本身并没有多少了不起的思想在(不过也有可能是我没看过多少果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