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绩说话,就够了吗?
唯才是举、优胜劣汰,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是《公正》一书的作者,鼎鼎大名的哲学家迈克尔·桑德尔却在著作The tyranny of merit中指出:单以成绩论英雄,亦是一种苛刻和霸道。
绩优主义(meritocracy)在中国是在改革开放之后才重新回归的。高考取代的是出身和阶级的话语。能者上,庸者下的机制,取代的是吃大锅饭、以忠诚为纲。自然值得拍两部《大江大河》来赞美。至少在城市地区,公平竞争,自食其力的价值观,正在逐渐取代走后门攀关系的老一套。
推举贤能也是本国政治体系合法性的来源,这点从官员学历履历可以窥知一二。官方话语也会强调,与西方民选政客可以一蹴而就有所不同,党的官员都经过多年各地历练、脱颖于层层选拔。
改开以来经过了四十年的发展,规则和法制更加成熟,大家填饱了肚子住上了房子,开始担忧自己的地位,追寻内心的安稳。在这个背景下,对绩优主义重新进行审视,是值得且必要的。桑德尔虽然主要讨论了美国的问题,借来思考当今中国同样受用。
成功者皆自食其力?
如果一个人收获了成功,功劳是否都是她自己的?后天努力理应归功个人,但撇开遗传决定的部分,先天的天分是一张奖券,是一种赏赐。我有天分,杨笠也有天分,但中国敲键盘打字的人多,hold住全场的脱口秀演员少,市场规律会更多地奖励那些稀有的天分。市场对才华的追捧也是潮起潮落的,回到两百年前的欧陆,梵高谁也不是,今天其大名路人皆知。
所以天分是否被社会珍视,有运气成分;努力是否有施展的空间,是依靠了社会的发展情况。姚明如果生在篮球发明以前,哪怕他依然成了某项运动的精英,也没法成为家喻户晓的明星。善于带货的主播之所以能盆满钵满,离不开移动互联网的基础设施和新媒体的兴起。既然我们的成功是依托于社会的,我们就无权邀走全部的功劳,所谓“时势造英雄”。
没有考察面广泛的自主招生,我或许上不了好大学。阿姆斯特朗得生在美国,才有可能竞争得到登月的荣耀。但真实情况则是,赢得了残酷升学竞争的少年认为,好的人生前景是自己千辛万苦挣的,“我配得上”。是你逼玩我了这场升学游戏,难道我胜了还不去领奖吗?当了爸妈以后,他们对孩子说,快把题都做了,人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胜出者的倨傲态度,削弱了其对他人的共情能力。领导人里面,最有锋芒和才干的要数朱相国了,计委的工作经历也让他有自信对经济施以大刀阔斧的改革。国企工人大量下岗,艰难自谋生路。而改革走到半路,朱总自己也意外下岗,前者是原因之一。可能在他下野之时,也曾切身体会到下坡路难走的道理。技术官员的理性不是执政的金科玉律。拆迁拆出来的GDP不一定进的到人心里面去。
成绩说话,就够了吗?
讨论成绩表现和评价标准的问题,最切题的莫过于学校了。学校里都是成绩说话,成绩好就是班干部,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得向她看齐)。到了社会上,学历就是正义,面试升迁、谈婚论嫁都绕不开。难怪许多家长对孩子说:只要读书好就行了,别的你不要管。
要说有谁被困在系统里,谁也比不过面对升学考试的中国学生(韩国亦是)。撇开备考时日复一日笔耕一张张似曾相识的卷子不谈。这种受困的习惯和心态,也延续到了自由的大学阶段。有些学生的自尊,完完全全建立在自己比周围人读书好这点,而不是对自我的接纳和认可。当他或者她挤入了精英学生的领地,自信就崩塌了。
为了成绩高一些,学期初选水课,学期末抱佛脚,沉迷于考试拿高分的游戏。要考这个证书,要做这个实习,生怕落于人后,却不清楚自己热爱什么事业。哪怕在顶尖大学,许多人对学习也缺乏内在动机。他们被外在的要求推着走太久了,没有自主掌握过生活的钥匙。在受评价的体系里呆习惯了,总是需要外物来确认自身的价值。考试升学一把尺子,把学生变成了盆里蛐蛐,放归广阔田野里也唱不出歌来。
成绩好(meritocracy)还不够,大家好(common good)才是真的好。一方面,恶性竞争带来低水平的重复,也挤占了培养其他素质的空间。另一方面,孩子会不自觉地把考场的线性逻辑带入社会:单枪匹马、闷头付出,超过别人,此乃正道。实乃误人子弟!精细化分工看重合作,良序社会需要体谅和温情,知识的累积需要不求个人回报的贡献。老师教导要团结友爱,但思政课嘴上说说无益于践行。刘翔破纪录的时候举国欢腾,退赛退役之后就连忙忘了,忘恩负义这几个就是这么写的。
大学名头被赋予了太多资质上的认可。大学本应是一条途径,却成了人分三六九等的烙印。仅凭学历和学校看人,实在过于轻率。如果一个人能被Top2(指清北),985、211,这些词完全归纳,那我们鄙夷邻国的种姓制度就是五十步笑百步。而认为男生要比老婆学历高,挣得多,对于男女双方都是通向幸福的障碍。
不平等不光是钱的问题
财富的不平等有两种缓解办法,一种是通过再分配把经济果实分的均匀一些。另一种是让公共资源更丰富更可得,让大家不需要花大价钱就能获得,比如低廉的公立医疗,排遣孤独又孕育商机的社交媒体;比如把入学资格拓展到更大范围,让家庭无需焦虑于教育的军备竞赛。美国人也推娃,中上产阶级的大学入学竞争尤为激烈。经济学家纵览各国发现,家长觉得社会不平等越严重,推娃就越狠。
从这个角度看,清华北大录取更多贫困背景的学生,是一件好事。但我们真的应该只在大学入学一条路上追求平等吗?如果不那么爱读书的孩子,可以在中小学得到更多其他方面的锻炼,比如才艺培养、团队协作、口头沟通、情感技能,而不是徘徊在不属于他们的竞技场里,难道不是更加普惠的结果吗?如果各行各业都能得到基本的尊重,家长就不会执著地希望孩子当个都市白领。
重新分配尊严
人都希望确认自己的价值,所以哪怕风险和收入不成正比,武汉封城之后仍出现了许多坚守岗位的快递员。反面例子,则是我大学宿舍里的保洁阿姨,她总是一刻不停地拖地,执着于消灭洗漱间的每一个脚印。弄得地面成天湿漉漉的不说,她还总是让刷牙的同学挪一步为拖把让路。她这么做,无非要让人看到她的工作成果,也看到她自己的尊在。没有人希望自己隐型,没有人希望自己可有可无,所以才有越来越多的商场的卫生间里会把当班职工的照片挂在墙上,其动因不仅仅是确认权责。
要让尊严在工种之间重新分配,也要在学历之间重新分配。我们关心流水线上的工人之安危,骑手奔波之辛苦的时候,是否或多或少有一丝优越姿态?呼吁给资本套上颈圈,就解决难题了吗?体力劳动者的压抑,至少一部分源自于其他人居高临下的态度。多数做工的人,自己也认为蓝领工作比白领工作低端,是“苦力”活。只有少数行业的“状元”,在自媒体上找到了展示的渠道,收获了叫好和认可。手艺人,大厨,表演者,这个社会对他们价值的低估,是从名字开始的。称他们为厨子戏子、木工陶匠,比不上HR和BD,会计师和银行家。
人上班不只是为了赚钱。老奶奶几十年如一日出车经营早点摊,因为这是她生活的方式,她填饱别人肚子的同时充实了自己的心灵。她的坚守,让陌路的消费者,变成了对她报以信任的同路人。新加坡内阁资政尚达曼说:我们要的不是社会安全网,而是要一张蹦床。因为工作本身是自尊的重要支撑。而当国营单位的工人下岗时,他们失去的不只是生计,还有他的社会关系、人际网络、还有“大厂”往日曾给他带来的荣耀和自信。后者不是培训一下技能就能弥补的。
要做到尊重各行各业,其实和尊重别人的生活方式一样,最好是能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其次如果美不了别人,也不要嫌弃别人,不要执着于改变别人。要让人活,自己才活的 。要看不起这看不起那,自然会在鄙视链另一端受制裁。美国的川普上台,欧洲的民粹威胁,尊严的不平等分配是选民立场极化的主因之一。
有人向上爬,有人躺平啦
我的高中有一个特别的传统,叫作劳动周——寻常的课程让位于清洁打扫、做手工干体力活,也包括清扫宿舍的便池便坑。上高中以前,我没怎么做过家务,不过我还是认真完成了任务。这段鲜明的经历,日后不时产生回响,不只是因为体验了真实的劳动,也因其提供了一个生活视角的转换。
和上述经历相反,许多日常的规则安排旨在强化身份次序,让人们活在同温层里。许多写字楼要求快递不走客梯、外卖门口等,或许有分流效率的考量,但也让白领和劳动者进一步疏远。我们的社会由公权和党政构成了坚实了骨架,但社会的肌理是萎缩的,缺少人与人之间的尊重、互信和关照。彼时的邻里相助被公寓建筑结构和动拆迁工程所消解。城市的分工和人口的流动催生着冷漠和防备。我们需要更多相遇、共处、和对话的机会,这些交往能构成社会的血肉,不论是在线上还是线下,墙不能搭得太高。
我们有拼单万豪酒店下午茶的假名媛,有花钱雇人打造约会软件档案的单身汉。有作假的学者,嗑药的运动员。但要反对的不只是野路子的玩法,担忧的也只不是游戏规则设置是否合理,要反对的是沉迷于成功游戏本身,又名“成功学”。它默许的是一个向上看都是屁股,向下看都是笑脸的世界。
哪怕有一天共同富裕了,我们也没办法达到共同尊贵。因为对地位的追求,在于比别人更高。头等舱、VIP、让有求于自己的人干下一杯又一杯,皆属此列。有经济学研究指出,街坊平均收入增加会减少个人幸福感。想要幸福,一个方法是不去嫉妒别人。
善于自嘲的年轻人,有的以“躺平”作为应对。这可未必是要随波逐流,更像是一种温和的抵抗姿态。这种“普通学”未必是为偷懒找借口,而是对单一评价标准的拒绝,对内卷竞争说不。这也提醒了我们,过度注重地位高下,其实消解了生活的乐趣、危害了价值的多样性、腐蚀了同理心、损害了社群的团结。
满足欲求 vs 反思欲求
经济学一般会把"偏好"——想要什么,作为理论建构的起点。偏好从何而来,或者偏好的“好坏”,经济学一般不加评述。此中暗含了自由主义和鼓励多元的价值原则。如果偏好只是在于薯片的口味,衣服的样式,那么尊重偏好似乎理所当然。但有些偏好在他人看来是奢侈的,比如追求排场的话,铺张甚至就是目的本身。有些偏好在道德上可疑,如果一个人喜欢被五花大绑被异性用鞭子抽打,在有效率的自由市场会,他也能得偿所愿。
与经济学理论的原则不同,贡献上的正义(contributive justice)强调个人作为生产者而非消费者的角色,能者就应当多劳。这种尺度也不是价值中立的,你要么为大家做了好事,要么给社会拖了后腿。哪怕富人眼里,请客时多点几个菜,叫外卖吃一半剩一半,完全是常规操作,或许客观上还创造了消费需求和工作岗位。但如果社会看重节俭、提倡环保,这种做法在道德上就是需要批评的。
群己界限的度应当如何,这不好说。但有一点无疑是对的:社会的目的,不同于经济学书本里的便利假设,不是满足大家所欲就可以了。至少在一定程度上,社会是一项倡议,要告诉人往哪里走,否则可能就是众人日日笙歌夜夜沉醉。
为金融家辩护,也为普通人撑腰
非常赞赏桑德尔老师博采众长的能力,多年来他与经济学家常有观点切磋,双方也相互学习。但既然我亦作研究,就有必要指出其错漏,为金融业辩护一番。桑德尔举例说,(金钱上)零和的金融产品,与赌博无异。其实不然。
如果有人在输得起的情况下拿安稳换收益,而另一些在输不起的情况下转移了自身的风险,得到了托底之保护。这种自由的交换,撇开心理上的感受不谈,实质上是正和的,因其改善了各方的资源处境。打个比方,亲戚朋友相互借钱渡过难关,也是“零和”的,但难道不是解了各自燃煤之急?而保险公司、小额借贷银行更擅长负起这些责任。
不是所有的金融产品都是银行家贪婪的工具,或是大公司不负责任的过度创新。金融帮助配置了世上最通用最重要的资源——钱。许多金融产品已经复杂到难以简单解释清楚,那么出了乱子,拿来当靶子批斗就再适合不过了。
占领了华尔街的人,实际上想要占领的也是话语权,那些相对剥夺感最高的,也是最愤怒的。在美国,工人阶级白人面对全球化竞争节节败退,工厂关门家乡凋敝。但在掌握了媒体的中上产阶级眼里,对前者多少有点“活该你们没上大学”的鄙夷。
美国小城小镇上的白人不想做自己地盘上的局外人,他们感觉黑人、女性、移民,在插队超车,在抢夺掉他们的话语权。在中国,对应的则是地界意识敏感的上海老阿姨,自以为世界中心的北京土著,不情愿在文化上流离失所,不愿意自己的优势地位受到威胁。
在欧美的政坛,工人阶级出身的议员越来越少,更不用说技术型的官员,后者被名校精英垄断。中国在这方面也没有很不一样。做公共决策当然还是要讲科学,讲效率,做对的事情。但普罗百姓,他们希望生活不是只有输和赢,也要求自己的声音被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