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宝谜团详解：陆秀宝的宝究竟是谁开的

海上花第十三回的开头，陆秀宝问了赵朴斋一句话“你一早起来去做什么”。第一次读时，这句话很快就从我们眼前飘过了，但等读到第十四回，赵朴斋说上了陆秀宝的当。我们再回来看时，会发现这句话背后有丰富的故事。

第一，这句话隐含着一个预设，就是赵朴斋在聚秀堂倌人陆秀宝处过夜了。我们上一次在书里看到这两人时，赵朴斋还是个童男子，王阿二看出他是个没开荤的小伙子，陆秀宝还是个不许客人闹的清倌人。到了十三回，赵朴斋破处之路有了进展——他整日泡在堂子里，接连吃了几台酒，跟陆秀宝过了夜。结合第十三回的题目“挨城门陆秀宝开宝”，读者很自然会认为这宝就是赵朴斋开的。

第二，对“你一早起来去做什么”这句话，我们读者会提出这里面的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赵朴斋为什么一早就起来了？我们可以对比一下情场老手罗子富跟黄翠凤初定情的场景，罗子富一觉睡到了红日满窗，直到中午才起床，之后又跟黄翠凤黄金凤姐妹厮混了一整天。赵朴斋这个完全被欲望驱动的人物，如果他得了趣，恐怕发生地震也不肯离了陆秀宝。他早早离开陆秀宝家，这是反逻辑的。张爱玲在注释里给我们解释，“大概是陆秀宝跟他‘扭手扭脚’的，他没经验，根本无法行事，赌气走了”。

第二个问题是，赵朴斋大早上出去做了什么？是像张爱玲说的那样赌气跑出去了吗？我们来分析一下这天早上赵朴斋的行动路线。他从陆秀宝家门出来，去了哪里我们暂且不知道，之后洪善卿在景星银楼门口看到他从北面往南直奔。本书里第二回交代过，赵朴斋张小村住的宝善街悦来客栈在景星银楼北面，西棋盘街聚秀堂在景星银楼南面。赵朴斋是往聚秀堂的方向跑的路上，被洪善卿撞见的。洪善卿跟他聊几句，猜到了赵朴斋要去聚秀堂打茶围，于是与他同去看看情形如何。如果按照张爱玲的推测，赵朴斋早上是赌气从聚秀堂跑出来的，那么他中午怎么会又急着去聚秀堂打茶围呢，这是反逻辑的。

赵朴斋早上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呢？我的推测是，陆秀宝跟他闹了一夜要银戒指，否则就不让他入港。但是赵朴斋出了开宝的钱，从乡下带来的盘缠已经花光了。为了尽早得手，他一大早就回客栈去向张小村借钱买戒指。这个推测跟后来第十四回原文是相符的，即赵朴斋“将秀宝要打戒指一切情节仔细告诉小村”。出乎赵朴斋意料的是，张小村不在客栈房间里（第十四回张才告诉赵他找到了米行的工作），赵没办法只能腆着脸回聚秀堂，没想到半路上遇到舅舅洪善卿，却被舅舅劝着回家，因此也不好向洪借钱。所以在晚上的赌局，陆秀宝逼着要戒指，赵朴斋只能躲闪，被李鹤汀一行人看笑话。赌局结束，赵朴斋沾了张小村的光，赢了六块钱，喜孜孜跑去聚秀堂，想跟陆秀宝将好事做成，却看到姓施的客人在陆秀宝房间吃酒，简直晴天霹雳。回到客栈说与张小村，才被小村点醒 ，明白自己被骗了。张小村说姓施的客人也上了当，意思是说陆秀宝存心设计了这个骗局，一宝二卖。张爱玲给第十四回回目标题中的“挨城门“做了注释，即“城门夜闭，有人等在城门外，等开门放入有特权者时跟进”。这只是挨城门的字面意思，根据我在网络上的检索，“挨城门”是江湖春典，意为“对同一个妓女，别的嫖客走后,立即与该妓女同床”。但由于赵朴斋羞于说出口，张小村自然也没想到，赵在聚秀堂宿了一夜，竟然没有成功摆脱童男子身份，反而是第二夜来的施瑞生给陆秀宝开了宝。

作者韩邦庆为什么不直写赵朴斋试图开宝当夜的情形呢？小说写作里有两种隐藏的技巧，一是向书中人物隐藏某个事件，即书中人物不知道而读者知道，那么读者会随着书中人物一步步靠近危险发现真相的情节而心潮起伏。第二种技巧是向读者隐藏某个事件，即书中人物经历了而读者不知道，那么读者就要循着作者留下的蛛丝马迹一点点还原事件寻找真相。海上花第十三回显然用的是第二种技巧，极大地增强了我们阅读的趣味性。如果当晚的情形直写出来，我们读者是一定比赵朴斋聪明的，恐怕立刻就明白赵朴斋被骗了。另外，堂子里客人第一次留宿的情形，已经直写过罗子富黄翠凤一段了，再直写一次未免会重复。最后，赵朴斋请客留宿当晚，事事尴尬。请的客人是东拼西凑的，还要找庄荔甫代请；出的身价银肯定也是刚刚够（不然陆秀宝不会为了个银戒指费那么多功夫），那么堂子里服务人员的态度一定也是敷衍潦草的；最重要是，一个没开荤的小伙子的开宝尝试，无论韩邦庆怎么写，直接写出来一定是败人兴致的。无论作者是出于什么考虑，我们都不得不由衷赞叹韩邦庆的写作技巧。赵朴斋的开宝之夜，写得又悬疑又生动，与书中其它段落无雷同无重复，真是大师！

我的另一篇海上花书评《倒霉鬼赵朴斋挨打始末》原文链接： 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36085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