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我心中的策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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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魔弹射手马克斯（来自豆瓣）
来源：https://www.douban.com/note/807379890/
在我所掌握的语言中，我遇到的最惊艳的诗人必定是保罗.策兰
在我头脑中大概还是有一幅比较完整的现代诗地图的（外语诗也许只到68学c以前吧），这幅地图中找不到第二个像策兰一样作诗的人，尤其是他中后期的诗歌。
策兰最突出的特点之一是语言的动态性。照莱辛在《拉奥孔》中所做出的区分，诗与画的界限就在于画面只能给出一个静态的瞬间，为了使它具有动态性，就要在它的前后都给观赏者留下想象的空间；诗则不同，诗歌则是行进的，当然，在莱辛的时代绝大部分古诗都没有脱离其叙事功能，即便是为宗教服务的赞歌与哀歌也或多或少受到这种影响。
但是策兰的动态性与绝大部分人不一样，由于他对动词的精妙用法，在策兰这里，并不是使我们看到观看到画面如何变动，而是把我们拉入诗中，跟随诗人的歌唱一起行动。可以说，绝大部分诗人都像画家，仅仅是诗情画意，而策兰是为数不多的歌者，并且他并不要求我们做单纯的听众，而是邀请我们与他一起歌唱。这源于他的犹太传统，在马丁·布伯的教诲中以我与你的方式去道说。
如果为这种动态性找一个代表，我会选择《数杏仁》中的第二诗节，从第二句开始
ich spann jenen heimlichen Faden,
an dem der Tau den du dachtest,
hinunterglitt zu den Krügen,
die ein Spruch, der zu niemandes Herz fand, behütet.
我纺过那秘密的线，
在这线上你沉思的露珠，
向下滑入罐中，
被它守护的，这一句真言，无人的心灵能够到达。
（陶罐的一个重要作用就是保存东西，包括书卷和历史）
策兰的第二个特点就是其用词的穿透力，后期在疯人院里的作品尤为如此。这是德语诗歌的一贯传统，德语不比法语，它不是一门追求柔和与美丽的语言，它所追求的是清晰与准确。相比罗曼语系的诸语言，甚至是英语，德语文学天生具备一种张力，你必须用简捷甚至生硬的词语去表现出美。就策兰本人而言，可能是因为长期居住在法国的原因，他的德语发音并不强硬，反而带有一种南方民族的柔和气质。
这种穿透力，源于基本词语的命名权。很多人取笑现代诗写作就是回车和标点符号，这当然是一种误读，诗发展到现在，与日常语言有一个显著的区别：真正的诗拒绝向日常语言那样，通过每个词语语音的和谐去获得整个句子的意义，即那种在使用中才会产生的意义。它虽然是对“你”的道说，但并未意图去交流信息，它要做的反而是敞开自己，把世界万象唤入这种道说之中。（关于这些可以去看一看海德格尔晚期关于真理和语言的文章）从诗文本身看，它通过拆碎句子，以一种破碎感把单个的词孤立出来。正是凭借这种破碎感，那个被诗人苦苦找寻的词将自己说了出来，这个最简单、最基本、最直接，因而也是不言自明的词，有如毫不费力地从口中绽放的花朵，带着它的光晕，有翼且飞翔。正是因为它的光晕，指称与命名成为可能，万物才得以澄明，并与我们通达，进而才能被把握在精神之中。（把握，就是去区别，去抓住需要抓住的，把它从整体中擇zhai二声出来）
人充满劳绩，但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人类的世代劳绩，虽然积累出科学的硕果，但就根本而言，我们并未可靠地安居在这个被解释的世界里。因为世代劳绩，本应充满困苦的生活变得容易，人们对这种容易习以为常（对那些本应该简单容易的东西反而变得无病呻吟），不再关注那些最基本的东西，那些不言自明的东西渐渐变得晦暗不明，人于是远离了大地。出于根植在人类本性之中的诗性，诗人敏感地发现了这一点，他意欲重新安家，重新找回藏身于那些晦暗不明之中，因为源始而充满真实的东西。但迫于时代，他也与大地有着距离，因此他必先流浪。正是在这种只有目标，但毫无道路的流浪中，他以那种只为自己所秉有的方式，找到了真实的词，如婴儿吖吖学语一般，努力用声音并把它逼入现实，这种真实优先于对物的认知，因为没有它，一切都无法谈及。对家的追求，本质上是对确定性和安全感的追求。在诗人这里，则是对回归大地的追求，人是一种多么容易堕落的物种，只有大地才给予最后的支撑。
策兰对于词的寻找，可以视为对荷尔德林，格奥尔格、特拉克尔等人的继承（但令人惊异的是，里尔克并未根植在这个传统中，或者至少没有那么深），但在我看来，策兰比他的前辈们努力得多，最后努力得已经不太自然了。
当然，就其他的方面而言，策兰也是德语诗人中的佼佼者。真要挑一些毛病的话，就是他在抒发感情时，永远不会以坦率的方式直接表达，在他的诗文中，我从没发现过里尔克样式的直面风暴的勇敢（但里尔克在实际生活中又不是这么勇敢），策兰总是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地表达情感，这源于他的童年以及成长经历，无可厚非。当然，这也给他的诗带来了别样的魅力，对于这种魅力的欣赏就取决于个人趣味了。
好吧，进入正题。策兰最惊艳的诗是哪一首呢，《死亡赋格》绝对挤不进前列，在我对策兰的阅读体验中（当然，很多后期作品我也糊里糊涂），死亡赋格在内容上只能算中等，在作诗的创意（包括修辞）上能排中上，在朗读性上算上等。综合来看只能排中等稍稍偏上，因为它确实不是能够突出策兰整体优点的诗作。死亡赋格中写得最好的一句无疑是“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他用铅弹射击你他射得准确无比”，请读德语原文。
就策兰的动态性而言，我认为他最出色的诗作是这首
Groβer Gefangner im Abend: wer dich erkennt
黄昏中的伟大俘虏：谁认出你
gehn dem Morgen entgegen
谁就走向黎明
Auf seinen Lippen zerschmilzt
der Schnee,
雪
在他的唇上融化了，
den Zukunft genannt
你把这称作未来
Im Tau deiner Worte
在你词语的露水里
klimmt sein Fuβ : er begegnet
他的脚正在攀登：路上还遇到
Weg dem Ziel seiner Bangnis
他心中那忧患的目标
und findet den finsteren Ruf
又发现深暗的呼喊
es zu grüssen
得打个招呼
Groβer Gefangner im Abend: wer dich erkennt
黄昏中的伟大俘虏：谁认出你
trägt die Sonne im Rücken: Schön
谁就驮着太阳：多美啊
rankt sich der Wein auf dem Hang
葡萄藤爬满了山坡
den er tagwärts blickend ersteigt
他向着白昼登高望远
Wo er geht
所往之处
schwillt die Rebe im Glanz des Vorbei
消逝的光辉中葡萄藤愈发茂盛
und es finden sich Hände
双手也洋洋自得
mit Ernst zu liebkosen
去真切地爱抚
das volle
这完满的
Rund
圆
in dem die Minute des Sterbens gerann
在它之中凝华了这死亡的一刻
但如果综合看，最惊艳到我，并且从我第一刻读到它就一直在影响我的一首诗，是这一首
Sprich auch du
你也说
Sprich auch du,
sprich als letzter,
sag deinen Spruch.
你也说，
说到最后，
说出你的话。
Sprich -
Doch scheide das Nein nicht vom Ja.
Gib deinem Spruch auch den Sinn:
gib ihm den Schatten.
说——
但别把“否”从“是”中擇出来
也给你的话以含义：
给它以阴影。
Gib ihm Schatten genug,
gib ihm so viel,
als du um dich verteilt weißt zwischen
Mittnacht und Mittag und Mittnacht.
给它十足的阴影，
给它那么多，
正如你所知漫布你身边
在子夜和晌午和子夜之间。
Blicke umher:
sieh, wie's lebendig wird rings –
Beim Tode! Lebendig!
Wahr spricht, wer Schatten spricht.
环顾四周：
瞧，四下多么生机勃勃——
死亡之中！有生命！
谁说到阴影，谁就说出真实。
Nun aber schrumpft der Ort, wo du stehst:
Wohin jetzt, Schattenentblößter, wohin?
Steige. Taste empor.
Dünner wirst du, unkenntlicher, feiner!
Feiner: ein Faden,
an dem er herabwill, der Stern
um unten zu schwimmen, unten,
wo er sich schimmern sieht: in der Dünung
wandernder Worte.
可是此刻你站立的地方收缩了：
现在往哪里去，褪去阴影的人，往哪里去？
攀登吧。摸索朝上。
你会更瘦，更难辨认，更纤细！
更纤细：一丝线，
那星星，想要顺着它下来，
为了去下方游荡，下方，
它看见自己在那里闪光：在
词语徘徊的海浪中。
经过四五年的阅读我才将近完全理解这第二首，我愿称之为无可比拟的，关于语言、真理、以及人类一切的诗歌之王。
再附上一首我对它的致敬之作。虽然只是抒情之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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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魔弹射手马克斯（来自豆瓣）
来源：谁
谁在说？
在何处说？
用最轻盈的词
说出，
情感中最深处的神。
也对我说吧，
让我听听
那个令耳朵沉默的词。
再给它一个秘密，
一个更加沉默的秘密：
与我一起
在时间的大海中随波流荡、
回响，
直到
下一个无人的千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