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精神对中国人的意义

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钱穆先生在《中国历史精神》一书中给出了他的答案。他的观点是，一个人的一辈子并不是仅仅指你出生到死亡这几十年。人的生命应该放在历史的框架中考虑，即你的生命实际上并不是由你出生那天给开始的。因为你作为个体所具有有的特定的思维模式并不是你自己凭空创造的，而其实是你之前几千年历史的结果。前人的思想通过你所经历的家庭和学校教育，你读过的书，甚至你周围的人的言行对你施加了影响，最终塑造了你的个人。同理，你的生命也不应该终止于你死去的那一天。你在活着的时候，你的言行必然会影响你周围的人，从而成为历史的一部分，而最终影响后人。所以你即使死了，你的生命或多或少仍然存在在人的心中。因此，一个人的个体与一个社会的历史是始终互相交织的。

这个观点显然给个人带来了一条“不朽”的道路。钱穆认为，中国与西方文化的不同在于，西方文化通常会引入一个上帝。那么个人获得“不朽”的关键在于“听上帝的话”，这样最终可以升入天堂从而“灵魂不朽”。因此，西方文化主要在于个人与神的关系。而中国的文化则更重要的在于人与人的关系，或者说人与历史的关系。因此，中国文化不需要超脱于人类社会之上的神，也不存在灵魂肉体二元论。一个人达到“不朽”的唯一途径是在于对于中国的历史做出正面的影响（即“立德”）从而使自己活在他人的心中。因此，钱穆的观点认为，中国文化给人们的“不朽”指出了一条异于西方的道路，即你可以通过对他人的内心进行感召从而在历史中达到“不朽”。

钱穆甚至用他的观点重新解释了基督教耶稣的故事。他的观点认为，基督教传统中耶稣因为爱世人而上十字架并且最后复活的故事可以理解为耶稣死后，其爱的精神永远留存在后人的心中，所以耶稣在人们的心中永远的活着。他的“复活”并不是他个人肉体的复活，而是他在人们心中的复活。所以从此以后，耶稣就在人类历史上“不朽“了。这个理解显然和传统基督教的论点不同，但是逻辑上同样自洽，我觉得是本书中对钱氏观点的一个非常好的阐述。

那么，一个人要怎么才能活在他人心中呢？非得和孔子孟子或者耶稣一样做出一番大事业或者建立特别有影响的理论吗？如果是这样，那么对于大部分人而言，岂不是还是没有希望实现“不朽”吗？钱穆的理解是，其实你不需要做出任何事业！因为人生要实现“不朽”，最重要的其实在于“立德”。而“立德”并不需要你有什么特别重大的业绩，而关键在于你能根据向善的道德精神去做。你这么做了，即使你做的事很小，你也会影响周围的人，然后你周围的人也会受你感召影响他们周围的人，那么你就可以影响历史。所以，一个人的“立德”就可以使自己活在人们心中，可以使自己对历史产生正面影响，从而实现“不朽”。

在本书中，钱穆举了多个“立德”的例子。包括周初的伯夷叔齐，孔子的徒弟颜回，三国的管宁。他们都没有做出什么大事业，但是他们的精神感召了当时的人，因此他们也同样在中华历史上得以“不朽”。另外，钱穆还列举了一些小人物。特别他提到的是清朝台湾的吴凤。吴凤为了劝说高山族人不再通过“猎头”进行祭祀，舍身让高山族人杀害了自己，最后感动了当地的高山族部落，让他们放弃了“猎头”的习俗。吴凤只在台湾当地历史上有所记录，影响的人也非常有限（估计就一个部落），但是他同样正面的影响了历史，从而在历史中得以永生。

本书的观点认为，一个人的肉体其实相当于一条船。这条船的任务不是在水上始终浮着，而是在于渡河。可以理解河的两岸都是中国甚至人类的历史。一岸是过去，而另一岸是未来。你其实这一生就是试图利用肉体这条“船”从过去的此岸渡到未来的彼岸。也就是说，每一个人的一生都是在走入历史。而人生的意义是在于如何用好这条船，如何渡过去，使自己以什么形式走入历史。你能够正面的影响历史，从而使自己活在他人心中，达到“不朽”吗？还是仅仅满足于吃喝玩乐，对历史没有任何实际贡献，从而消失在人们的心中（相当于船只没能渡河最后消失在河流里面吧）？

通过阐述他的历史观以及历史与人生存意义的关系，钱穆最终试图讨论的还是中国文化的价值。钱穆发表本书演讲内容的时候是上世纪50年代初，此时华人对中国的传统文化并不是非常看好。然而，钱穆有不同理解。他认为，与西方文化不同中国文化是一种“内倾性”的文化。即中国人对历史的责任感使中国的文化始终存在于中国人的心中，而不是像西方文化那样存在于某些外在的标志性符号（比如金字塔，大教堂，高楼大厦，高速公路等）上面。所以，中国虽然历史上有过各种低潮，但是中华文明仍然不绝如缕，延续至今。而与之对照，历史上西方的大帝国崩溃后就再也没有了。因此，钱穆认为与西方文化相比，中国文化具有独特的优势，必然可以继续发展。

钱穆其实是文化保守主义者。本书中他的观点自成体系，但是并不见得一定都合理。但是书中很多部分，特别是有关历史精神对中国人的生存意义那点上，是非常有见地的。其对当代限于消费主义陷阱中每天都怀疑自己生存价值的很多国人，仍然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