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万尼亚舅舅·三姊妹·樱桃园》读书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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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尼亚舅舅》
《万尼亚舅舅》中,大家都在讨论“生活”的样子:万尼亚说“我没有生活过!”(60),医生说自己瞧不起这种“琐碎无聊的、内地的生活”(34),列娜说自己是烦闷而“不满意于生活”(19)的人,教授则认为自己根本从来没有懂过“实际生活”(59)。然而在对庸俗生活的不满之下,人物实际上表达了一种对真正而完满生活的渴望:尽管再厌倦与迟缓,万尼亚也没有完全放弃“重新开始一种新生活”(68)的愿望,更不必说医生的行动力。这本是意料与情理之中,不过医生的自白——“原则上,我是爱生活的,然而我们现在所过的这种生活,我可不能忍受”(34)——却泄露了一点福楼拜式的怀疑:如果(偷)换下语序与方式去理解这句话,即“我是爱原则上的生活的”,那么是否可以将其理解为,这种对所谓完满生活的追求仍是出于人物“故意不去正视生活”(14)的惯性呢?但是,索尼雅作为一个阿辽沙式的人物,用温柔的独白暂时打消了我的这一疑虑,让我在“当代凝视”的怀疑中暂且脱身,拥抱俄罗斯式的坚忍:“我们要继续活下去,万尼亚舅舅,我们来日还有很长、很长一串单调的昼夜;我们要耐心地忍受行将封来的种种考验。[……]上帝自然会可怜我们的,到了那个时候,我的舅舅,我的亲爱的舅舅啊,我们就会看见那个光辉灿烂的、满是愉快和美丽的生活了,我们就会幸福了,我们就会带着一副感动的笑容,来回忆今天的这些不幸了,我们也就会终于尝到休息的滋味了。[……]我们会休息下来的!我们会听得见天使的声音,会看得见整个洒满了金刚石的天堂,所有人类的恶心肠和所有我们所遭受的苦痛,都将让位于弥漫着整个世界的一种伟大的慈爱,那么,我们的生活,将会是安宁的、幸福的,像抚爱那么温柔的。”(77-78)另外,环保的主题穿插在对平庸空虚生活的书写里,用意何在?是环境的退化隐喻着人们生活中意义的消退么,还是为了证明医生的行动力所在呢?
《三姊妹》
四幕剧中有三幕都为客厅中充满疲惫气息的空谈,在《三姊妹》中,戏剧冲突与其说被钝化了,不如说根本就不存在,最大的冲突也不过是玛莎与伊里娜的抽泣(她们的抽泣甚至比后面的火灾或决斗更富有戏剧性);这一切都标志着,《三姊妹》比《万尼亚舅舅》更加迟滞、更加缺乏行动。然而,主角们在结尾又最终回到了对行动的呼唤——这对矛盾带来的张力使玛莎与伊里娜在结尾所呼唤的“我们应当工作,只有去工作!”虽然拥有与《万尼亚舅舅》结尾相似的温柔力量,但是少了几分厚重的坚忍。或许对于玛莎与伊里娜而言,“工作”即是参与到生活中,即是活着,即是如同“到莫斯科去”一样能够拯救她们于一潭死水的平庸的一点希望;但是当“工作”与“活着”落到实地,具体化为威尔什宁在离别前呼唤的“劳动”加上“教育”时,是否又暗示着有新的绝望已经降临到了文本之中?不过在“厌倦、疲惫、没有兴趣、懒惰、漠不关心、无用、不幸”(170)的生活中,或许正是由于绝望与希望同为虚妄,保有行动的可能性正是不屈从于绝望的唯一途径?
《樱桃园》
与《万尼亚舅舅》、《三姊妹》不同,在《樱桃园》的结尾,契诃夫放弃了对“夕阳斜照着黄昏”般“平静、深沉的喜悦”(249)的呼唤。安尼雅与特罗费莫夫对新生活的呼唤被费尔斯生命力流失的声音取而代之,最终余下的只有忧郁而缥缈的寂静,以及斧子砍倒樱桃树的沉闷声音——后者让我想到《哈姆雷特》中的掘墓者,而当联系到写作《樱桃园》时契诃夫已经病入膏肓、体力难于支撑写作的辛苦(见焦菊隐“译后记”,下同),庄园易主、樱桃树被砍伐情节带有的死亡隐喻就更加不言自明。尽管生活看起来一贯地死气沉沉、令人窒息,但是从《万尼亚舅舅》(1897)到《三姊妹》(1901)再到《樱桃园》(1903),“去生活”呼唤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怀疑与厌倦逐渐占据上风。我想,如果再联系到契诃夫计划想写但未写成的另一个剧本(两个好友为了逃避同时爱上一个少女的痛苦而逃亡到北冰洋;看到一只巨船沉没,于是呆呆地在那里望着),就更加能够将这条行动力逐渐风蚀、空虚与忧郁代替“去生活”的曲线补充完整;只可惜契诃夫没有写。另外,《樱桃园》让我想到《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充斥空谈、死寂、破败的旧世界,最终无法与罗巴辛一样的新兴市侩相抗衡,也比不上后者那样令人难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