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撰集
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读博尔赫斯的小说,要抓住一些关键词:梦境、时空交替、虚幻、迷宫......才能理解他的时间与空间的轮回、梦境与现实的转换、虚幻与现实的连通等等写作手法。
埃内斯托·萨瓦托曾注脚:“从博尔赫斯对存在之残酷现实的恐惧中产生两种互补的态度:虚构世界中的游戏,以及对柏拉图式的、最纯粹的理论的坚持。”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1899年8月24日-1986年6月14日),出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小说家、翻译家,“作家中的考古学家”。从小家境优裕,在家庭图书馆和众多书籍中长大。
他最著名的小说《小径分叉的花园》写于1945年,而这部《杜撰集》大约完成于1942-1944年,离他双目失明尚有十几年时间,但是多数文章已经显露出人生的虚无、飘渺、荒谬和悲苦。
克莱夫·詹姆斯在《文化失忆》里写过:“博尔赫斯确实恐惧现实的悲苦,他也确实在一个虚构的世界中寻求庇护。当贡布罗维奇把博尔赫斯的精湛技艺称为‘冰烟花’,他也得出了同样的论断。”
在博尔赫斯的作品中,当代史几乎不存在。自打他1938年差点死于败血症之后他的人生中就没有当下了。即便是失明之前,出门散步也选择晚间以避开人群和喧闹。
《杜撰集》里的短篇小说读起来并不轻松,短短的92页,怎么都觉得是920页,小说里好几位主人公皆遭受伤病而产生幻觉或者肉体死亡,在小说里,肉体和精神,主观和客观都仿佛是一颗树上的不同分支。下面就捡几篇谈谈感受。
1、博闻强识的富内斯
小说里的富内斯瘫痪之后开始具备超级记忆力,可以说是具备肉体躯壳的AI,但是真要是机器人倒罢了,可惜是个凡人。记忆的基本过程可分成“记”和“忆”,“记”包括识记和保持,“忆”包括回忆和再认,但是具备情绪感知的凡人,很多快乐常常是建立在“遗忘”之上的。只有丢弃大部分记忆,才能吃得下睡得着。
没有人和事是不朽的,也没有人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如果一个人不管看到什么都能看到最小物质单位,那他离死亡就很近了。“富内斯很难入睡。睡眠是摆脱对世界的牵挂;而他仰面躺在床上,在黑暗中思索着他周围房屋的每一条裂罅和画线。”我们都知道治疗失眠的最大良药就是遗忘和放空,富内斯做不到。
尼采也曾说过:“遗忘,并不像平庸肤浅的人们所相信的那样是一种简单的怠惰,反而是提供沉默的积极能力,是为无意识所提供的洁净的石板,为新来者腾出空间……这些妙用就是我所说的主动遗忘。”遗忘才能重新开始,才能忘掉伤痛,才能打破时间的连续性造成的悲剧。
“伊雷内奥・富内斯由于肺充血在一八八九年去世。”而肺充血最大原因就是心力衰竭吧。这样想来,博尔赫斯用这样一种魔幻的故事告诉我们,在时间积累中,遗忘才是一个正常人存在的意义。
2、刀疤
“难道你不信吗?”他喃喃地说。“难道你没有看到我脸上带着卑鄙的印记吗?我用这种方式讲故事,为的是让你能从头听到尾。我告发了庇护我的人,我就是文森特·穆恩。现在你蔑视我吧。”(写这篇小说时博尔赫斯43岁)
从博尔赫斯的生平可以看出,他对现实并不关心,“一位盲眼的预言家,他的视力问题不仅仅是生理性的”,离他家不远处有座酷刑中心,然而博尔赫斯说并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还是选择“不知道”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正如刀疤里面的男主角,他内心的英雄主义和表现出来的极端怯懦,难道是博尔赫斯对自己的定义?
博尔赫斯不喜欢大众,厌恶群众运动,所以他也讨厌庇隆,但在庇隆下台之后他对一切依旧保持沉默,当然是在政治上的沉默。他在文学上的繁花似锦和他祖国的黑暗隧道成了鲜明对比,他更没有为正义呐喊过,所以后来很多有良知的文人都或多或少声讨他的这一污点,即“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也许“刀疤”并非博尔赫斯自己的写照,但是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
3、叛徒和英雄的主题
“历史照抄历史已经够令人惊异了,历史照抄文学简直令人难以想象......”
4、死亡与指南针
伦罗特想:房子实际上并没有这么大。使它显得大的是阴影、对称、镜子、漫长的岁月、我的不熟悉、孤寂。
夏拉赫说:我觉得世界是个走不出来的迷宫,尽管有的道路通向北方,有的通向南方,实际上都通向罗马,我弟弟蹲在里面受苦的牢房和特里斯勒罗伊别墅也是罗马。
这是侦探和凶手的心灵对话,侦探伦罗特最后一次考虑对称和定期死亡的问题。作为侦探他逻辑清晰,条理分明,每一步都是正确的。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心复仇的夏拉赫仿佛知道侦探的思维方式,步步为营,终于把侦探拖入陷阱。
一个简单的侦探当然也会迷失方向。夏拉赫,下次你变花样追踪我时,不妨先在甲地假造(或者犯下)一件罪案,然后在离甲地八公里的乙地干第二件,接着在离甲乙二地各四公里,也就是两地中间的丙地干第三件。然后在离甲丙二地各两公里,也就是那两地中间的丁地等着我,正如你现在要在特里斯勒罗伊别墅杀我一样。
伦罗特临死前还在教夏拉赫如何布局,觉得可笑吗?看到这里也许我们才能恍然大悟,博尔赫斯写的这个凶手就是伦罗特另外一个自己啊。他在迷宫里走不出来,他说自己迷失了方向,而这一切需要一个毁灭,就像富内斯那篇描述的一样,只有给时间一个断点,斩断延续性才能重生,才能走出困境。也许就是博尔赫斯自己的困境?
“下次我再杀你时,”夏拉赫说,“我给你安排那种迷宫,那种只有一条线的、无形的、永不停顿的迷宫。”他倒退了几步、接着,非常小心地瞄准,扣下扳机。
5、秘密的奇迹
亚罗米尔·赫拉迪克被德国人逮捕时是3月19号。28号晚他还在想着剧本《仇敌》,29号他被带到后院时是8点44分,枪决要等到9点才能开始,此刻他的手在颤抖,读者们在屏住呼吸,突然,一切静止不动了,也就是说物质世界凝固了,赫拉迪克祈求多出来的“一年”出现了。他甚至睡了一觉,现实和梦境开始交替。
他去图书馆寻找上帝,福至心灵,别人找瞎眼睛也找不到的字母他瞬间就找到了,也就是说他找到了上帝,上帝同意给他多出来一年时间来完成《仇敌》的修改。
首先来说一下男主角为什么在图书馆里找到了上帝。博尔赫斯有句名言,“我心里一直都在暗暗设想,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对于他来说,图书馆是一种强烈的信仰,这和他小时候常年泡在图书馆里不无关系,年幼时候的经历往往影响人一辈子的认知。“这世界在变、在似梦如忘般,迷茫惨淡的灰烬之中衰亡。”一切都是虚无的,唯有文字长存,所以博尔赫斯借赫拉迪克之眼找到他需要的依托。
其次说主观时间和客观时间问题。约翰·伯格说:“尽管有钟表和地球的规律转动,人们仍对时间的流逝感受不同。这种印象通常被认为是主观的。假设我们接受时间,时间不会减慢或加快。但有时我们感觉时间似乎以不同的速度流逝,这是因为我们对时间流逝的体验涉及两个相互对立的动态过程:积累和流逝。”
这段话很好的阐述了为什么德国人的子弹本应在此时9点结束赫拉迪克的生命,但在男主的思维意识里他的死亡却整整隔了一年。
死亡不可修改,客观时间不可逆,但是主观时间就要另做解释了。“主观时间是人类为了度量事物快慢而制定的标准运动尺度“,可以按照人的意志随意改变。为什么有时候我们觉得时间漫长有时候觉得时间飞快也是这个道理。此时,图书馆找到的上帝对赫拉迪克的影响极为强大,乃至变成不可抗的意志力,它使客观时间静止,主观时间膨胀能到让自己完成夙愿。
这一切说到底还是博尔赫斯老生常谈的“梦境”,唯其在梦境里时间空间维度才是混乱又相互畅通的。
他结束了剧本:只缺一个性质形容词了。终于找到了那个词;雨滴在他面颊上流下来。他发狂似的喊了一声,扭过脸,四倍的枪弹把他打倒在地。
在这里,“四倍”代表梦境的结束,困境的加速。他死于3月29日上午九时零二分。这个“二分”也许就是赫拉迪克主观上的“一年”。
6、南方
这是一篇具有自传性质的小说,即1938年博尔赫斯败血症事故,记录了博尔赫斯在病中产生的幻觉。他在病床上就想过:如果我活下来,我要写我的幻想故事,再也不用害怕那前辈的幽灵。
在这篇文章中,几乎从头至尾的梦境。在被发烧折磨得痛苦不堪之中,梦境让他变成一个躺在手术台上任人摆布的躯壳,以及另外一个坐在火车上欣赏窗外秋日风光的人(也许是灵魂)。
车厢也不一样了,不是在孔斯蒂图西昂离开月台时的模样:平原和时间贯穿并改变了它的形状。车厢在外面的移动的影子朝地平线延伸。漠漠大地没有村落或人的迹象。一切都茫无垠际,但同时又很亲切,在某种意义上有些隐秘。在粗犷的田野上,有时候除了一头牛外空无一物。孤寂达到十足的程度,甚至含有敌意,达尔曼几乎怀疑自己不仅是向南方,而是向过去的时间行进。
这时,博尔赫斯笔下时间飞速后退,仿佛影像倒带。在梦境里往后退,可以在任意断点停滞。这时被医生告知身体痊愈可以出院,坐出租马车到东南方向的孔斯蒂图西昂,“街道像是长门厅,广场像是院落”,他到底有没有从疗养院归乡?还是依然固定在手术台上?如果是毫无尊严和自由的后者,主观意识里他宁愿选择死亡,死在旷野的械斗中,“解脱,幸福,欢乐。”
他抚摸黑猫的时候有点虚幻,像隔着玻璃,“因为人生活在时间和时间的延续中,而那个神秘的动物却生活在当前,在瞬间的永恒之中。”
博尔赫斯用语言和文字给我们所有人设置了相同的迷宫,一个宏大的、布满迷径错途的网状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