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谈：《自私的人类》的好与奇

一个多月前，在与华小小编辑讨论本书的封面设计时，我的一个主张是，封面应该弱化科普导向，去掉那张猿类骨架的背景图，而强化人文调性，吸引更广泛的读者群体。尽管高浓度的科学知识占据了这本书的很大篇幅，但它并不是一本地道的科普书。在我看来，它是一本用“（自然）科学证据”和“人文笔法”来论证“社会议题”的佳作，很多书都会具备这三个要素中的一个或两个，但同时具备这三个要素的少之又少，孤陋寡闻如我者，愿意称之为一本奇书。

一般而言，一本典型的科普书，要么是就某个领域或主题展开系统或具体的知识描述，比如卡尔·萨根的《宇宙》和卡尔·齐默的《演化》，要么是身为科学家的作者对某个研究假说或观点进行详细论证或阐述，比如《自私的基因》和《笛卡尔的错误》。《自私的人类》不属于这两种类型：第一，作者论证的并不是某个研究假说或观点，而是一个社会层面的价值判断——对于地球和自然界来说，人类是一个自私的物种；第二，作者所引证的从宇宙学到生物学的各种科学证据，都是作为论据来服务于上述论断的，而不是作为知识本身自成一体的。

于是，这本书可能并不符合你对一般科普书的既定预期。比如有读者认为书中的各种科学知识都是点到即止没有展开，每一章的内容要扩写成一本书的篇幅才过瘾。但作者本就无意把这本书写成百万言的生物学导论，非不能也，是不为也。“这本小书就是一部用于重新校准的装置”，用于“理解我们是什么和不是什么”（前言），书中提及的科学知识全都服务于这个目的。本书的关键看点，不在于这些知识本身（其中不少属于中学阶段已经学过的），而在于作者如何调用这些知识来进行论证，以及作者如何用简明又不失生动的小篇幅文字讲清楚各个知识点。有读者提到没插图（科学示意图），我则认为，配上插图会让读者忽视对文字魅力的领略，换句话说，如果作者在构思阶段有意配插图，他就没有必要在文字表述上字斟句酌。

还有读者认为书中前面好几章的内容跟主题“自私的人类”没什么关系。关于这个误解，答案同样在前言就可以找到——作者开宗明义地指出了人类的自恋，我们以为自己是万物之灵。前面这几章则是依次从我们在宇宙中的位置（并不特别）、我们的宇宙学起源（身体构成来自宇宙的元素）、我们的生物学起源（跟领鞭毛虫共享祖先）、我们的身体运作乃至生老病死等诸方面来告诉读者，人类委实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读者明白和接受了这个科学结论，就会深刻地体会我们的自恋是多么可笑，而我们以牺牲自然界其他生物为代价的生活方式是多么自私。作者营造这种心理上巨大落差的目的也很明确，就是希望唤醒读者去做出一些力所能及的行为改变：“如果我们变得更好，也许大千世界会继续运转，比我们所期望的时间更长。”（结束语）

如果有读者在初读本书时确实持有上述几种看法，希望我的这番澄清有助于你在重读时去发现本书真正的价值，领略本书的美。关于它的美，我在译者序已经做了介绍，在此我要进一步展开论述。我必须重申的是，这种审美完全基于我个人的阅读品味，是我个人的偏见。我只希望读者对这种审美予以理解，决不强求认同。

在我看来，“信息翔实、逻辑清晰、论证充分、观点思辨等特点和魅力，足以成就一部伟大的科普佳作。”（译者序）科普书不必刻意追求文笔，尤其是文学意义上的文笔。我心目中五星级的科普佳作大多不以文笔见长，比如《演化》是因为作者太会讲故事，俨然一部史诗；《笛卡尔的错误》是因为我被作者大胆又严谨的论证所折服。而科普与文笔俱佳的只是少数和例外，以卡尔·萨根的《宇宙》为标杆，自它问世以来，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我毫不怀疑本书的写作也受到了它的影响。

《宇宙》的内核仍然是系统化的宇宙学知识，萨根那在科学家群体中出类拔萃的文笔点缀其间，起到的是锦上添花之功；而基于前述写作意图上的不同，本书作者莫尼那不逊于萨根的文笔游走于每一个科学知识的字里行间，可以说达到了平分秋色之效。这里以第二章为例进行分析。

题为“创世”的这一章主题是人类的进化。开篇作者以古代神话破题，旋即给出科学结论：“所有的生命都共享（生物学的）这个普遍的诞生过程。”本章的主要篇幅即是对这个结论进行论证，作者用康拉德的《黑暗的心》作为引子，以一段“散文诗式意象”的排比追溯了人类进化的起源：

如果从21世纪往回退1亿年，我们就会听到白垩纪中期的鸟鸣声；再往回退1亿年，将把我们带到侏罗纪的开端，那里有冠翼龙在热带雨林中翱翔；再退一步，我们会发现自己走在石炭纪末期充满巨型昆虫的高氧森林中；再多退一步，我们就会到达4亿年前泥盆纪鱼类繁盛的大海里。我们依然可以再往回退1亿年，遇见寒武纪大爆发的怪异动物群，但这仍然只走了一半旅程，最终要经过10亿年的艰苦跋涉，我们才能找到最早的可区分的动物样有机体的起源。

接着，作者详略得当地论述了与我们共享祖先的简单生物——领鞭毛虫和海绵——的日常运作机制，以及进化论的基本原理，由此可知人类的运作机制跟它们没有本质区别。论述完毕后，作者又来了一段“散文诗式意象”的描述，将人类进化从源头拉回现在，形成写作结构和行文逻辑上的双重闭环：

……开始追溯我们的进化，接着是没有颌骨的鱼，然后是有颌骨的鱼，再到有鳍作为肢端的鱼，再到两栖动物和爬行动物，再到类似树鼩的动物，最后是猴和猿。这部丰富的动物图鉴携带着我们的基因，或者说是后来成为我们的基因，在酒红色的黑暗海洋中巡游，在覆盖岩石的海岸边熠熠生辉的细菌草皮上滑行，在原地生长的茂密丛林中探索，最后迁徙到肥沃的大草原，在那里，我们笔挺地站在轻风细语的草丛中，张开鼻孔呼吸非洲的甜美空气，并思考我们的下一步行动。

然后，焦点从前文详述的简单动物的鞭毛顺势转向对人类至关重要的纤毛，解释纤毛如何运作，而当它运作不良时，又会对人造成怎样严重的后果。末了以历史上有名的象人梅里克收题，还借梅里克之口暗示了人类之于其他动物的某些不同——“人之为人的标准是心地”——与全书最后呼吁人类进行自我拯救相呼应。最后一段则再次切中本章主题“进化”和核心对象“鞭毛”，圆满收官。

对于作者游刃有余、炉火纯青地将科学证据与人文笔法把玩于股掌之间（以上摘录的两段美文可以窥斑见豹），才短思涩如我者，只能表示折服。作为读者，我尽情享受由它引发的大脑欢愉；作为译者，我要尽我所能还原和展现作者的精湛水准；同为创作者，我要反复再三地学习其高超写法。

如果说文笔锦上添花乃至平分秋色都能成就科普佳作，那么，对于文笔达到喧宾夺主地步的科普书，恐怕是过犹不及。当读者读完某本科普书，普遍只对其文笔留下深刻印象时，这反映的恰恰是它的科学知识并没有被读者吸收，反过来说，是作者不能（力所不逮）或者不想（志不在此）把科学知识清楚明白地传递给读者，那就只好在花里胡哨的修辞上下工夫。可是，如果不能传播科学知识、科学方法或科学精神，还算得上哪门子科普著作呢？近年来市面上出现了不少冠以“诗意科普”之名的科普书，或多或少都存在这样的问题，如果“科普”这个内核都是空洞的，那么“诗意”就成了无本之木。

类似地，当读者读完一本科普书，只是评价它太好玩太搞笑，这同样失去了科普的要义。插科打诨是为了帮助读者理解科学知识，不是为了搞笑而搞笑，甚至于知识讲不透、编笑话来凑。夸张、比喻等修辞手法本身所具有的博眼球特性，与科学知识的严谨性也存在矛盾，作为科普可以适当牺牲知识的严谨性，但如果过分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给读者造成明显有偏的误解，那就与科普的目的背道而驰了。遇到那种强行挠读者胳肢窝的科普书，我不会觉得好笑，倒是觉得作者硬把自己打扮成小丑挺可笑的。相比之下，本书作者冷不丁的英式幽默实在合我胃口，我享受在一本正经的阅读过程中突然嘴角上扬、会心一笑的尤里卡时刻。

我再分享一些更私人化的感想。这样一本让我甘愿付出加倍的心血反复打磨、号称可以带进自己棺材的译著，除了它在内容上的好与奇，还关乎我与作者的某些“臭味相投”。比如作者序第一段就提到的本书立意之一——批判人们“对由技术创新驱动的美好未来的幻想”，对此我持有同一立场（在回信感谢作者慷慨赐序时我特地提到了这一点），早就在很多发言和文章中反复表达过，我表述为“对未来抱以虚妄的乐观主义”。再比如我们都追求凝练的写作，我一贯坚持在正式写作中能少说一句话决不多说一句话，能一千字表达清楚的意思决不用两千字啰嗦，我认为删繁就简、举重若轻、深入浅出是更高明的创作与表达，创作者节制自己的表达欲是一种美德，无论对读者还是对金主（付稿费的一方）都是如此。此外，我们都坚持通俗但不媚俗的写作，尽力去呈现一种自己认可的高级品质。

而在构思本文时我突然想到，这本书可能已经对我的科普写作产生了影响。我的读库处女作《纸质书何以延续至今》创作于我翻译完这本书的初稿之后不久。尽管文中碰巧以我翻译这本书遇到的现实状况来举例，但鉴于那篇文与这本书的主题毫不相干，一直以来我都没把两者加以联系。现在我意识到，我在《纸质书》这样一篇科普文中精心安置很多人文素材，以及文章结尾上升到社会层面的讨论，这样的创作思路很可能受到了本书影响，至少是潜移默化的。到了创作《奥斯卡何以历久弥新》时，我更是非常明确地组织了科学、人文与社会三方面的角力与互动，如果“何以”系列继续写下去，这个三角关系将会是这个系列的核心立意。鉴于我与作者的“臭味相投”，应该说我在遇到这本书之前就模模糊糊地具有这些理念，而通过学习和翻译这本书，让我的创作理念得到了强化和提炼。其实我多次跟人提到过，为什么我不急于投身相对高回报的写书，而钟情于用爱发电的译书，因为翻译每一本好书的过程，就是深度学习写作的过程。

最后，如果说这本书是用来“理解我们是什么和不是什么”，那么这篇文章就是用来“理解这本书是什么和不是什么”。对于包括我在内的大多数读者而言，这本书的写法和风格都是陌生的，是先前阅读经验里不曾有过的图式，这就需要我们保持开放性来接纳它，而不是排斥它，先接纳了再批判也不迟。不仅如此，面对本书的主题——自私的人类所造成的严重环境问题——我们更应该保持一颗开放的心来予以正视和承认，比心还重要的则是，行动起来，此刻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