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与苦难的现实——读卡彭铁尔《人间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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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性一直是我阅读的空白点——这意味着,如果没那能理解宗教性,就无法理解《人间王国》。换言之,我无法验证自己是否真的读懂了……
对卡彭铁尔的阅读近乎是完全陌生的——除了译者的介绍里所提及的那些“文学史里寻常见”的主义,这个作家从人到作品已经在大众的视野里消失许久。阿来在文艺报的文章里坦诚:“我上一次读卡彭铁尔还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如果说他的阅读还有去古巴开会作为契机,那么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阅读卡彭铁尔的首要问题在于,根本无法接触到卡彭铁尔。
可一旦跨过这道门槛,就会发现其实他并没有那么陌生,读者能很轻易在他的笔下寻找到似曾相识的感觉。起义、革命、奴隶战争;殖民地、种植园、种族歧视……那些我们自身非常熟悉的、和在一代人的阅读体验中非常熟悉的母题,遍布于卡彭铁尔的文学书写。从《人间王国》到《时间之战》,再到《光明世纪》,最后是《千柱之城》,当他高举着自己所信奉的理想的旗帜矗立在民族的大地上,血与火铸就的文学气质将重新定义一个时代。
《人间王国》的最后一节,卡彭铁尔描写了主人公蒂·诺埃尔化身为一只天鹅在天鹅群中的生活。他厌倦了海地的岛屿上翻来覆去的政治变幻,决心变形为一只天鹅,和岛上他曾喂养的天鹅生活在一起。然而“现实”却是,无论诺埃尔如何利用身为人的经验去讨好母鹅、向鹅王表忠心,鹅群都拒绝接纳他。“不要以为变成了鹅就可以取得和所有的鹅同样的权利。”终于,诺埃尔意识到了自己之前的过错,正如鹅群不愿接受外来者,一成不变的天国也不可能理会人间的奋斗,人只能在人间建立自己的王国。在小说最后,诺埃尔开始正视国家和民族的苦难,选择“向新主人宣战”。
暂且搁置对宗教的批判或诉说,卡彭铁尔笔下最重要的显然还是海地民族的觉醒。《人间王国》一共四个篇章,主人公诺埃尔的斗争对象分别是殖民地总督、殖民国军队、殖民者走后的投机者、殖民者与被殖民者的混血领导者。
从种族上看,前面两次都是黑人与白人的战争,第三次是黑人与黑人的战争,第四次则是黑人与黑白混血的战争。
从制度上看,第一次是失败的奴隶制战争,第二次是因为瘟疫导致的不完全成功的奴隶制战争,第三次是奴隶制与封建帝制想混杂的战争,第四次是向共和制发起的战争。
从手段上看,第一次是大规模下毒,第二次是毫无理智的暴力与屠杀,第三次是民众的集体武装反抗,第四次则重新回到自然的神秘风暴。
当然,简单的梳理并不能揭示文本的意义,更重要的是在这“螺旋式上升、波浪式前进”的斗争背后,寻找到卡彭铁尔的内在逻辑。除去“觉醒”的外衣,文学的方程式才是构建本文的内核。作者隐去了叙述者的身影,用第三人称视角与第一人称视角相交错的方式,重新构建了海地这篇土地。如果与他所宣称的“神秘现实主义”相对应,不难在文本中找到类似的影子:
在第一篇章里,这是小说的第一小节的标题“蜡制人头像”。
“不过蜡像死死定住的眼睛,使之看上去没有一点儿生气…………那么一个艺高人胆大的厨师也完全可以给煮熟的人头配上最合适的假发…………”
掀起第一幕反抗高潮的麦克康达尔此刻还是个普通的黑人奴隶,作为殖民地的海地还是一幅风平浪静的景象。但“蜡制的人头像”作为一个突出的意象性事物,无疑已经近乎明示整个殖民地的一潭死水,以及潜在的一点即燃性。当麦克康达尔如同神灵一样通晓植物特性、能变化万物并带领奴隶们发动反击,燎原之火也就一点即燃。同时,当诺埃尔在潜意识里将蜡制的人头像和真正的人头混同,发生在第二篇章的暴虐与血腥也就顺理成章 。
第二篇章中,作为影子的是在第四篇章中复现的波丽娜·波拿巴的雕像——她本人的到来和出走意味着殖民者的失败。正如诺埃尔的主人因为殖民地的叛乱,从海地逃亡至古巴;波丽娜从肉身踏足海地到雕像辗转于巴黎和罗马的荒野,不仅是被殖民民族的命运在发生改变,殖民者自身民族的命运也在剧烈转折。“石头雕像”和“蜡制人头像”的共性在于其呆板和僵硬,不同点在于,后者整体状态虽然更不稳定,但在受外力时却具备着一定的弹性,前者虽然状态更稳定,可一旦与无法抵御的力量对抗,结果只能是彻底粉碎——小说第三篇章的末尾,正是在这一角度上引申而出的。
第一篇章里给殖民者的旅馆当厨师的黑人亨利·克里斯托夫摇身一变,在第三篇章里自我加冕称帝。他的最终结局却是因为过分压榨人民而众叛亲离,在人民的军队打破无忧宫往最上方的堡垒冲刺时,被迫选择开枪自尽。城堡的长官将他的尸体泡进了灰浆之中:“尸体停止不动了,与压在他上面的灰泥合成了一体”。灰泥的凝固似乎意味着克里斯托夫也和前面出现的两个意象一样,但卡彭铁尔赋予了不同的含义——“他的躯体已混在城堡的建筑材料里…………整个主教帽山变成了海地第一个国王的陵墓。”
蜡制人头像和半身石头雕像都离开了,它们并不属于海地,而裹着国王身体的灰浆却永远留在了海地,和海地融为一体。到这里已经很难辨认叙述者的音调,种族内部的自我剥削和民族意识的觉醒彼此混同,克里斯托夫混入灰浆,被他囚死的传教士死在石头铸成的封死的房间内。这构成了另一组对比:关于坚固和脆弱。
第四篇章里,卡彭铁尔选择让鹅出现——从小说的结构层面,这意味着一种首尾呼应的完整。第一篇章里的鹅重复出现了,第二篇章里的波丽娜的雕像重复出现了,第三篇章里诺埃尔不停哼唱的“辱骂国王”的歌曲重复出现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毫无希望的轮回,毋宁说,当个体意象被有意识复现,其本身的变化就足以预示整体环境当下与未来的割裂。
小说的倒数第二段这样写道:“就在这时,从大洋掀起的一阵夹着绿色海水的大风呼啸着吹进东东谷地…………所有的树木被连根拔起,树冠向南横倒在地。整整一夜,被风刮起的海水化作大于,在一个个山坡上留下条条盐迹。”
这一段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马孔多最后的那场大风,也就自然而然可以联想到卡彭铁尔才是马尔克斯心目中拉丁美洲小说的先行者。但与马孔多不同,马尔克斯选择终结这一切,卡彭铁尔却选择留下希望:诺埃尔在之前的生命中始终与政治绝缘,当麦克康达尔被送上断头台,他却在马厩里按倒了女仆;当革命席卷海地,他只是趁乱“糟蹋”了德梅齐老爷的女儿;当人民推翻了克里斯托夫,他还躲在德梅齐老爷早已破败而荒草丛生的庄园里。但此刻,他选择爬上桌子向新主人宣战。
革命的风暴究竟是点燃希望的火种还是掀起毁灭世界的洪水,卡彭铁尔没有给出答案,海地两百年的政治现实也没有给出答案。人类文明几千年发展所诞生的各类政治制度都在这片土地上失效,混乱、贫困依然笼罩着这里的人民。或许正如卡彭铁尔自己的序里所引用的:现实是神奇的。只是这份神奇,对人民来说,夹杂了太多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