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女性从再生产者的角色中解放出来,仅此而已?
这本书的核心观点是资本主义和父权制双管齐下,在制度上和意识形态上将女性与家庭内部的再生产职责捆绑,使女性不得不负担家庭劳动和育儿职责的情况下被迫放弃(或中断)成为生产者的可能性并在经济上依赖丈夫,一个封闭的牢笼就此形成,女性从此被迫屈服于资本主义和父权制两座大山,不仅是经济上的还是文化和传统上的。
上野对此的解决方式是打破核心家庭神话,保护女性成为生产者的意愿,具体做法是取消就业市场的性别歧视;保证怀孕女性的权利让公司不得解雇孕期女性并保证其在生育之后也可以继续回到原工作岗位并维持薪水;将家庭内再生产职责不强加于女性,方式包括将家庭劳动和育儿市场化,或回归三代大家庭模式。这个理论究竟革命吗?上野自己是这么说的,但事实上三十年后的今天,至少中国中上层社会已经可以实现上野的理想了,法律上已经保护了孕期女性不得被解雇,生育后可以回到原岗位,月嫂已经成为城市中产的标配,而中国社会隔代抚养的传统也可以让大部分女性放心的把孩子交给祖辈自己回到就业市场。但问题是,女性的困境就此解决了吗?如果我们所关注的女性困境真的如上野在本书所论证的那样仅仅是一个阶级/经济问题,那我们是不是已经可以振臂高呼女性权利已经充分落实,就此迎来美丽的新世界了呢?这里就是上野理论的局限之一(或者说是makesi的局限)即过分强调唯物主义辩证法并忽视了我们是活生生的人类个体,在经济和阶级之外我们还有情感和文化的不平等,最近七八年兴起的又一波女性运动的标志性事件恰恰都是发生在工作上的同事/上司之间,恰恰说明这一代女性主义的关注重点绝非女性缺乏工作机会,而是在那些旁人看不见的封闭场合,根植于我们头脑深处的幽灵总会是不是冒出来强调男性的特权,这种特权的直接后果就是拥有女性性认可的幻想。而上野的理论并非没有涉及传统思维,但她视角里的传统思维依然摆脱不了女性居家做家务带小孩的范畴,却对更大范围内的男性对抽象的全体女性的俯视缺乏分析。所以导致即便社会已经破除了女性再生产者的身份却依然没有实现全面的性别平等。
上野另一个局限是过于强调解决性别问题只能靠反抗和解放,而忽视了事实上有更加温和的解决方式。一个很明显的例证是她对自由主义女性主义的不屑一顾。在书里开篇她自己就提到有人建议她也要考虑自由主义女性主义这个流派,当我好奇上野如何回应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解放的思想什么需要解放的理论,便如此这般把自由主义的贡献和思想开除出了女性主义。自由主义女性主义绝非是软弱的,她们在上世纪初的成就在当时显然是颠覆性的,然而这种颠覆不是依靠破除现存的mechanism,而是要求将女性也囊括进这个体系中获得公平的地位。回顾上世纪的女性运动,1910-20年代的自由主义平权运动无疑是成功的,女性政治权利作为人类文明的共识被永远保留了下来,奇怪的是上野对此的评价竟然是女性运动虽然确实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但自此之后停滞不前,因为自由派的理论不够解放。读到这里简直是令人有些瞠目,难道仅仅是因为别的女性主义者采取了不同的思维和方式就需要被如此轻视吗?再者,即便上野认为这些成功是表面的不彻底的,那她所支持的理论流派为何不接过前人的接力棒继续拼搏呢?我们只看到八十年代女性运动再次趋于保守,却不见有人站出来在事实上重新让女性地位取得进步。
上野的第三个局限是她书里的视角很大程度上是中上层阶级的女性视角,是部分女性的女性主义,换句话说就是马克思的不够彻底。在最后几章上野批评日本政府不开放移民,导致日本女性无法将家庭内再生产市场化。有趣的是这里她举的例子是德国和美国,她说那里的移民进入之后并没有抢走德国人和美国人的工作,因为移民做的都是非熟练的低端工作,与德国人美国人本身的就业机会不冲突。读到这里再一次瞠目,无法想象一个马克思主义者解放部分人的方式是压迫另一部分人。我们来设想一个有钱人家的女性,她生产完之后可以住二十万一个月的月子会所,期间不需要亲自哺乳,也不需要在夜里照顾婴儿,这一切都有专职月嫂负责,之后她还有钱聘请阿姨在家照顾孩子打扫卫生,在自己身体充分恢复后回到原工作岗位,享受原先的工作待遇。我不知道上野如何看待这样的一个例子,她是会心满意足觉得这是一个已经被解放了的女性,还是会同情那些需要起夜照顾并非自己孩子的阿姨月嫂?从上野的分析里我们可以隐约读出她的视角是站在那个有钱的富太太而非那位阿姨身上的。否则她为何如此羡慕德国可以引进土耳其移民而日本政府锁国呢?再羡慕德国人的时候,上野是否意识到那位移民极有可能是来自东南亚的困苦女性?她在倒数第二章的建议确实能解决日本的女性困境,但代价却是外国女性背井离乡来承担这些日本女性不愿意做的工作?怪不得上野自己在那篇补论里说对她的批评主要来自于马克思主义者。
除了以上几点,上野在她的行文里有太多立场决定观点的问题,很多结论乃至有些抬杠的嫌疑。例如她讨论女性离婚后孩子抚养权问题。如果把孩子判给父亲那显然是父权拥有后代的实证,但现代社会女性其实获得抚养权的情况更多见,这里上野却说这一现象也不代表女性获益,因为随着社会发展,儿童的投资周期被拉长了,以前十多岁就可以进工厂干活了而现在至少也培养到成年,而这期间的成本都需要单身母亲承担,所以结论是女性并没有因此受益。那请问上野,社会究竟要如何处理孩子的抚养权才对女性最有益呢?照她的观点无论怎么做都是在压迫女性?其实我们重新回到书里一开始上野的观点就不难理解了。在上野阶级斗争为纲的思想里,这个社会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资本主义父权制下完成的,那这个从一开始就不够解放的社会所做的所有决定显然是不够解放的。那在我们推翻这一切之前,女性是没有可能获得公平的。这里上野的评价标准显然是双标的,因为相同的情况如果在男性身上也是完全成立的,难道儿童经济回报周期长的问题在单亲父亲身上就消失了吗?显然不是。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出,上野所关注的到底是为女性平权而斗争,还是仅仅为了找一个对立阶级去斗争。
前不久我读完了上野另一本书《厌女》。厌女的成书时间比父权制完了十多年,神奇的是在厌女中上野的分析完全不涉及经济层面,而是另起炉灶从唯心主义的角度来解释女性困境。不知道是不是随着社会发展。上野自己也意识到她在90年提出的理论在二十年后缺乏解释力,所以需要重新发现一个角度来完善自己的理论?读完她这两本书之后我应该不会再去阅读她别的书了,上野走红完全可以理解,她研究的题目是当下热门,而且她的写作风格非常直白,立场鲜明论断颇多,这种书很容易被贴上标签并收获大量读者和支持者。但如果仔细去考查她的理论,其实内部非常粗糙,不仅轻视已经做出了实质贡献的女性主义流派,还有为中上层女性发声而忽视底层女性(也包括男性)的问题。如果我们国家关注女性主义问题的人大范围的接受这种阶级斗争口号而忽视实际推动进步的女性主义者,那实在是一种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