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制取代原创:重塑巴拿马运河地区为模范城市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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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讲述的不是一部美国科技的成就史,而是一段以运河区人口外迁为结束、充满了疑虑和失败的历史。——玛丽萨·拉索《被抹去的历史》
玛丽萨·拉索 (Marixa Lasso)的《被抹去的历史:巴拿马运河无人诉说的故事》( Erased: The Untold Story of the Panama Canal)抛给读者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没有战争与暴动,为何巴拿马运河被轻易地抹掉了他们至少400年的历史?
不过玛丽萨先行给出了答案:带有偏见的歪曲的叙事与故意错误的解读,还有错误的(官方与舆论)引导,向巴拿马运河城镇以外的人塑造了该地区落后、与科学技术、现代化毫无联系的形象,这种形象的塑造源于西方人对巴拿马地区黑人的偏见,而这样的塑造行径基于当时全球民族解放运动的爆发,西方需要重新调整与这些民族运动发生地的关系,换言之,出于政治目的去强行塑造符合他们利益的别人的历史。而当这种塑造的叙事被再次传播时,偏见已深深固化为对人种、对巴拿马、对热带地区的刻板印象。由此产生的后果是,不在被抹去的那段历史中活过的人们,看待巴拿马和热带地区的方式与态度,被这种塑造过的叙事深深影响。
或许需要先知道巴拿马运河的重要性。它是沟通太平洋和大西洋的船闸式运河,是“世界桥梁”也是“黄金水道”。现时为人熟知的一段历史,或许就是美国如何征服巴拿马运河地区及在该地区建设他们的现代化社会,事实上,早于美国觊觎巴拿马运河地区之前,欧洲已在巴拿马建造美洲最早的港口,19世纪80年代,法国尝试修建运河,第一次把巴拿马城和巴拿马港之间密切的空间联系带来严重破坏。此时的巴拿马,已具备现代化国家的条件。但巴拿马港最终在《美巴条约》之下,为美国所控制。以美国为建设者的建设巴拿马运河地区并将其打造为美国治理的范本,或许就从此刻开始。
重新挖掘与审视巴拿马被抹去的历史,是玛丽萨写就《被抹去的历史》的出发点。但在这本书中,或许更值得关注的,是历史如何被抹去、涂改与重构以及重新发掘的。
首先是参与者们。人们对某些说法的信任度取决于他们是否为官方或代表官方,他们的权威度和知名度。谁参与了虚构巴拿马运河地区的历史?
第一是运河区的官员。他们来自美国,因而宣称巴拿马运河是充斥致命热病和瘟疫,无法居住的地区,但美国将其打造成现代国家;其次是外交官和探险家,比如法国外交官加斯帕德,就将巴拿马的戈尔戈纳形容为一个只有黑人居住的城镇。我们知道“黑人”意味着什么,很多时候它是一个贬义词;第三还有学者与观察家、科学家们,他们来自欧洲与美国,一种传统且根深蒂固的观念,把拉丁美洲描绘为在现代政治方面一直落后于欧洲和美国,无视美洲早于他们开始宣扬公民平等理念的过去。第四则是到过巴拿马的游客,他们关于丛林的记述总是遮蔽了当地现代化的事实。第五是美国过境客,基于黑人为奴的历史背景,他们嘲笑黑人的反抗,嘲笑他们废除奴隶制、众生平等这种“黑人共和制”为“热带落后论”和“原始论”,原始化巴拿马,把创新(废除奴隶制,黑人公民)者说成模仿(即美国先废除奴隶制)者。最后是西方文明论及“科学种族主义”代表者及支持者,承认白种人的优越性而不承认黑人在政治制度上的开创性与活力。
以上仅是主要的部分。
那么这些参与者们如何重塑巴拿马的历史?留存下来的官方材料(美国)是其一,比如被精心构建过的影像。在这些影像中,巴拿马的现代化一面被有意遮蔽,而突出美国治理巴拿马的成就。此外还有口头叙事的传播等等。值得注意的是,玛丽萨在书中提到巴拿马运河地区在当时已(本)不是农业地区,即已具备现代化条件的巴拿马人不完全从事农业活动,但管制者却将其描述为农业区,而判定其落后是因为他们没有呈现现代化农业社会的一面,因为他们的农业活动“毫无规律”。这十分吊诡。相当于用不适合当地的,被固定化的评判标准去审定某个地区,然后再作出符合人们普遍认可的评判——他们不是常规的社会就是落后。关键在于,这样的曲解能让巴拿马以外的人相信。
玛丽萨提供的真相是什么,或者说她是如何发现其中的不同之处?简单举一些例子。比如从戈尔戈纳街道名称、住房结构和材料能反映出这个城镇的不同技术、政治和文化特点,相当于看出这个城镇的历史。而旧地名被抹去,“象征着一个政治系统取代了另一个政治系统”。又比如通过巴拿马人的农场财产清单可以认识当时巴拿马人饮食结构的特点,关键在于,这些清单也显示出当地人的饮食习惯与运河高层官员的不一致。美国在巴拿马任职的高层官员也从未充分意识到当地农民的重要性,他们只想保持对自己饮食结构的习惯,他们甚至认为当地“土人”的农作物不与温带地区的作物对等。为了满足他们的需求,外来食物与物资的运输有部分为他们而服务。
《被抹去的历史》提到的洪水之谜同样值得关注。洪水之谜实则与1912年至1916年左右的巴拿马运河区居民人口外迁有关。这几年间,大约有40000人被迫离开自己的家园,而运河区在当时仍是巴拿马最重要的地区之一。洪水对于人类来说是无法控制的巨大灾难,与之相对,是平民无法违抗的官方颁布的强制人口外迁令。配合政令,合理性的舆论与出版物应声而起,美国官方再一次建构一种运河景观,以表现出人口外迁的必要性与合理性,而只能适应形势变化的人们,把政令默认为自然灾难,久而久之信以为真。
实际上,巴拿马运河人口外迁是个复杂的过程,但不是复杂的政治问题。简要地说,美国为了建设运河,围筑加通湖以及迁移巴拿马铁路,要求原来的巴拿马运河地区居民外迁,且外迁至他们新建设的区域之中。要知道,如此一来,原巴拿马居民从“被从自己的土地上驱逐的人”变成“在他人土地上私自盖房的人”,而在这过程中,官方仍不忘宣扬一种“巴拿马是等待美国开发和教化的丛林”,巴拿马是美国在外管治的典范。新地区充斥的是美国自有的制度与文化,正是美国要打造的复制自己的,体现全球角色的全新模范城市。但别忘了,被迫外迁的原巴拿马运河居民在这新城市里,公民的身份更顺理成章被贬为“土人”,而原来的运河地区被用作军训基地,他们的历史随之被抹去。
这本书让人反思。它不是特意为了控诉某些大国如何不齿的行径,而是让我们人类反思,所谓大型的工程项目,是否每一个都完全造福人类?那些为了给工程项目让步而牺牲自己利益的民众,他们的历史是否应该被我们认真对待,而不偏信那些看起来值得相信的群体或人的叙事?《被抹去的历史》让我想到两本著作:马俊亚的《被牺牲的“局部”:淮北社会生态变迁研究(1680-1949)》和Micah S. Muscolino的The Ecology of War in China Henan Province, the Yellow River, and Beyond, 1938–1950. 这两本讲述的都是中国历史中存在过的政治决策错误对当地带来的影响,而这种影响又深深改变了当地的“环境”,中国的某些局部,何以为今天,也是他们在书中认真探讨的问题。
我们对历史的认知会塑造我们看待自己、看待和对待他人的方式,同时也会塑造我们自己生活的空间,因为每种世界观都会催生某种城市面貌。”
《被抹去的历史》给了史学研究者一个警惕:如何书写正确的历史,如何展现自己的学术关怀。如此一说,就显得史学研究者们责任重大,然而,这难道不是存在的意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