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与虚构的三重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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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纳博科夫第一部用英语写作且是在浴室里艰难完成的小说,《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的创作风格与他其他的作品相比,显得尤其独树一帜:元小说的叙述手法,侦探小说的成功戏仿,少量魔幻色彩的迷人氛围,以及不再那么明显的繁复华丽的修辞语言。
小说的主要情节非常简单:叙述者“我”(也叫“V”)是一位知名作家塞巴斯蒂安·奈特同父异母的弟弟。在哥哥因心脏病去世后,因不满哥哥曾经的助手古德曼写作的传记对哥哥形象的歪曲,“我”决心自己调查与搜集有关哥哥的资料,重新为哥哥创作一部传记作品。
然而,这一路追寻哥哥生前踪迹的经历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与成功,“我”所得到的第一手资料十分有限,只能依赖一些他人不知真假的叙述与哥哥的小说作品作为创作基础。正如文中一开始就发人深省的那句警告所言:
“要记住,别人给你讲的故事实际上是由三部分组成的:讲故事的人整理成型的部分、听故事的人再整理成型的部分、故事中已死去的人对前两种人所隐瞒的部分。”
讲故事的人整理成型的部分:纳博科夫与塞巴斯蒂安有多少相似之处?
别人讲的故事中的第一部分,也就是真实与虚构的第一重界限:自传体小说的作者到底是不是他笔下的那个人物?他们之间有多少相似之处?作品中所写的究竟有多少作者自己真实的成分,多少虚构的成分?
正如读者喜欢孜孜不倦地探究《小团圆》中的盛九莉有多少是张爱玲自己,邵之雍有多少是胡兰成,《人间失格》中的叶藏有多少是太宰治自己一样,了解纳博科夫的读者在看到他对塞巴斯蒂安的形容时,一定会欣然而又会心地一笑:他们实在是太过于相似了。
塞巴斯蒂安与纳博科夫同样出身于1899年的圣彼得堡,被迫流亡于他国,毕业于剑桥大学,喜欢国际象棋,喜欢蝴蝶与写作如蝴蝶般美丽又极致繁复的文字,喜欢普鲁斯特(怼天怼地怼无数作家的纳博科夫,居然难得在《文学讲稿》中对普鲁斯特给出了极高的评价)。他们甚至还同时具有背叛伴侣的一段经历,只不过纳博科夫最终回到了妻子薇拉的身边,而塞巴斯蒂安则代替纳博科夫接受了命运的灾难与背叛的惩罚。
与所有自传体小说一样,本书中与纳博科夫本人相关的内容,都是真实与虚构相互交错、杂糅与融合的。其实,就连传记作品都不一定能够保证所有内容皆为真实,更何况是带有一定虚构成分的自传体小说。纳博科夫自己并不喜欢和赞同仅仅通过作品就对作家进行一些主观的臆断与解读,他认为“艺术的创造蕴含着比生活现实更多的真实”。
在艺术作品中欣赏真实与虚构的结合,分辨真实与虚构各自的部分,体会艺术创造中所蕴含的更多的真实成分,这是一个作者与读者共同进行的神秘游戏,对读者来说充满了吸引力。作为读者的我们,只能跟着纳博科夫这样狡猾的作者,一起玩着不知道具体规则的趣味阅读游戏,沉浸其中并乐此不疲。
听故事的人再整理成型的部分:“我”是如何扮演塞巴斯蒂安的?
别人讲的故事中的第二部分,也就是真实与虚构的第二重界限:小说中的传记作者与所描述的传记对象之间究竟有多少相似性?这位传记作者“我”是不是将自己投射到了创作的传记作品中?抑或是让自己对他的传记对象进行模仿?
阅读这部作品时,我们不难联想到雷蒙德·钱德勒的硬汉派侦探小说。“我”就像钱德勒笔下的私家侦探马洛那般,靠自己摸索线索进行调查与侦破,虽然外表都有着“硬汉”般的坚韧,但在叙述中却不时流露出一股哀伤忧郁的气质。同时,整个故事的探寻过程又像极了莫迪亚诺笔下那一个个追寻真相与回忆的故事,充满了迷雾般的感觉。
纳博科夫在用“我”的口吻进行叙述时,不再采用惯常的表达习惯,改用一种更为简洁明了的叙述方式,以体现出“我”那匮乏的文学经验与贫乏的文学素养(并不是说这种表达方式本身不好,只不过在极度追求细节与华美的文体家纳博科夫看来,这是不够好的)。这与文中所引用的塞巴斯蒂安作品中那种典型的纳博科夫式叙述方式形成鲜明的对比。
尽管“我”不满于古德曼创作的那本关于哥哥的传记,也不想把哥哥的传记写成一本“小说化传记”,但讽刺的是,“我”与塞巴斯蒂安的接触、沟通实在少得可怜,“我”对这位哥哥根本不够熟悉和了解。可以预料到的是,最终“我”所撰写的这部传记也不可避免地会带有许多虚构、想象和臆断的成分。
正如小说结尾中“我”所表达的那样:
“灵魂不过是存在的一种方式——不是一种恒久的状态,因此任何灵魂都可能是你的灵魂,如果你发现了它的波动并进行仿效的话。‘来世’可能是一种有意识地生活在任何选中的灵魂或任何数量的灵魂里的完全的能力,所有这些灵魂都没有意识到它们的可以互换的负担。因此——我就是塞巴斯蒂安·奈特。我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个灯光明亮的舞台上扮演他。”
“我”希望自己的灵魂可以与哥哥的灵魂相似,不仅仅是因为“我”崇拜和仰慕优秀的哥哥,也因为流亡他乡的哥哥与我有着共同的故乡、故国和母语。当哥哥去世后被埋葬在俄国,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他代替漂泊的“我”回到了故里,“我”借着与哥哥灵魂的重合一起与俄国的土地重新建立起了联系。
“塞巴斯蒂安的面具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我们两人的相像之处是洗不掉的。我就是塞巴斯蒂安,或者说塞巴斯蒂安就是我,或许我们两人是我们都不认识的某个人。”此时,“我”与塞巴斯蒂安已经合为一体,真实与虚构的界限再也无处寻觅。
故事中已死去的人对前两种人隐瞒的部分:塞巴斯蒂安的生活究竟有多少真实,多少虚构?
别人讲的故事中的第三部分,也就是真实与虚构的第三重界限:小说中的人物本身究竟有多少真实与多少虚构?小说中的故事本身到底是谎言吗?
“塞巴斯蒂安·奈特”的英文原名为“Sebastian Knight”,意思是“受尊敬的骑士”,而文中所创造的塞巴斯蒂安·奈特的形象,与这个名字的原义高度符合。塞巴斯蒂安具有非凡的文学天赋与造诣,他所获得的文学成就显然足以受到人们的尊敬。同时,他行踪不定、特立独行,与骑士形象一样充满了神秘感。他内心对于文学的坚定信仰和创作的完美追求恰如骑士对骑士精神的忠贞一般。
在现实世界中,这种对理想主义本身的执着,正是万分悲哀与苍凉的,就好似世人不懂堂吉诃德对骑士精神的痴迷,只一味嘲笑他的疯癫与滑稽,世人(包括“我”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在内)同样无法真正读懂塞巴斯蒂安的内心。他正如自己的名字那般,在接受着自己所不屑的“尊敬”的同时,又承受着如骑士那般的委屈与误解。
因此,塞巴斯蒂安不论在自己的作品中,还是在个人生活中,都有意无意地表现出了不真实的一面。这种不真实既是来自对他人的误解的回避,也是出于一种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如果我们将塞巴斯蒂安自己作品的引文与“我”的叙述进行对比,一定会发现一些对不上号的蛛丝马迹,这既是因为“我”对塞巴斯蒂安的不了解,也因为塞巴斯蒂安刻意在作品中所进行的虚构与隐瞒。
对这条线索的探寻,既平行于“我”对塞巴斯蒂安生平经历的探寻,又平行于读者对于纳博科夫生平经历的探寻。三条线索齐头并进,既互为补充、互相映照,同时又有着各自独立的逻辑轨道,使人觉得趣味盎然。
村上春树曾经说过:“故事讲述谎言,但呈现真实。”小说家是“编织谎言的高手”,而这些编织出的谎言,却比生活更加真实。这与纳博科夫所表达的“艺术的创造蕴含着比生活现实更多的真实”不谋而合。读者所能做的,就是努力在这些美丽的谎言中去寻找真实的存在,探寻真实与虚构之间的界限,这个过程虽然艰难但又美丽而充满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