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体批评角度看《现实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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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一种》中的人物皆以冷漠又残忍的言语和行为对待彼此,以暴力和杀戮面对世界,展现人与人、 人与社会间的异化。文本中的语言极富特点,而文体批评又是一种从研究文学作品的语言性质和特征入手以对其做审美把握的批评理论和实践活动,因而该方法十分适合用于对此篇小说进行分析,从中体味词汇、句法、篇章等变异现象,展现从语言细节中体现的陌生化效果及小说发人深思之处。
《现实一种》中的词汇变异大多为违反常规的词汇搭配现象,而其又可分为两部分。首先是小说中有大量副词、形容词与被它修饰的动作或事物之色彩反差巨大。
例如,皮皮在面对自己的堂弟时,发生了一系列的举动——“他禁不住使劲拧了一下,于是堂弟‘哇’地一声灿烂地哭了起来。”“他朝堂弟惊喜地看了一会儿,随后对准堂弟的脸打去一个耳光。”“他只是感到这一次耳光下去那哭声并没窒息,不过是响亮一点的继续,远没有刚才那么动人。”一个人的哭泣行为在常规理解中应是消极的、悲伤的,而作者却用“灿烂地”来形容堂弟的哭泣状态,而皮皮则是“惊喜地”看着弟弟哭且希望他哭得更“动人”。
此外,“惊喜”一词本用以形容瞬间状态,而在此时却被用作形容皮皮持续了一个时段的凝视动作。从这几句语用色彩反差巨大的搭配中,更显语言表达之效果——堂弟的哭泣愈发被渲染得强烈而声嘶力竭,而皮皮的置若罔闻甚至于带着愉悦心情的围观状态,更显冷漠中透露出的一丝荒谬和氛围的诡异,对接下来皮皮将堂弟摔死在地上的情节起到一定铺垫作用。
而当皮皮发现堂弟死在地上时,作者描述道——“他的堂弟正舒展四肢仰躺在地上。”人的死亡状态被形容得如同仰躺晒太阳般的舒适,使死亡在小说人物的心中显得无关紧要,甚 至是亲人的死亡都不足为奇,就像舒展四肢的睡眠般。这个语言细节削弱了死亡的意义,表 现人物对周围一切极度无所谓的状态。
情节进一步推进,当山峰问责是谁导致了儿子的死亡时,皮皮的表现为——“皮皮却不愿离开,他正兴致勃勃地欣赏着山峰的拳头。”孩童本身对外界事物具有好奇心,但面对即将给自己带来伤害的举动,“兴致勃勃地欣赏”所体现出的好奇心便尤为诡谲。此时的皮皮冷漠地无视了自己将堂弟摔死的情况,也同样对施加于他的来自于亲人的暴力行为感到无所 谓。人与人之间的互相伤害变成了一种让人提起兴趣的游戏,暴力变成寻常的你来我往。
此外,在描写山岗的妻子时:“一走进那摊血迹就俯下身去舔了,妻子的模样十分贪婪。”“发现妻子的神色和狗一样贪婪。”“他妻子依然贪婪地看着小狗。”在常规语言中,“贪婪”若形容人,一般指对金钱或权利有无尽欲望的状态,而作者在小说中却将“贪婪”一词的运用泛化,用它形容女人的神态,使“舔人血”的惩罚场面更显血腥离奇。“贪婪”一词使得人物被兽化,成为看到斗争与鲜血都会感到兴奋的动物,以极端的形式放大了人性的扭曲。
其次是大量比喻的喻体词汇超出搭配常规。如胃像墙角一样会长青苔、人的神色像泥土、 眼睛像玻璃球、玻璃上滑落的雨水像蚯蚓扭动、交错的水痕像能使汽车相撞的路、血像阳光一样闪亮、阳光像肝炎的颜色……几乎将所有在思维定势里能当作美好象征的事物皆变为毫无生机的状态。带有阴暗色彩的喻体帮助构建起整篇小说的阴暗基调。
小说中还出现句法变异现象,表现为一句话中对标点符号的摒弃。当山岗害死了山峰后, 他在妻子的提醒下不明方向地匆忙逃亡,街上乱七八糟——“他看到人和自行车以及汽车手扶拖拉机还有手推车挤在一起像是买电影票一样乱哄哄。”
显然,通过无标点符号的形式罗列出拥挤在一起的人和车辆,能够从语言形式上便呈现 出嘈杂的街道景象,同时这样的变异也能够从中窥见人物内心的迷茫和混乱。内外的混乱便 由此交织在一起,更能表现出小说中紧张而压抑的氛围。
同时,将《现实一种》从头阅读至尾,人物们的命运在情节发展过程中能够被推知。但小说在 末尾部分戛然而止,仅以各路解剖医生带走自己想要的器官和组织并像评价货品一样评价山 岗的身体来收束。有头无尾的篇章结构使得一个家庭连续性的死亡事件仿佛构不成任何的冲 击和影响,尸体只是移植失败后的医疗弃物和解剖者的谈资,个体的离世不再具有社会关系 上的深重意义,至于这个家庭的毁灭或延续则更加无人关心。
《现实一种》的整体风格严肃、冷酷而略为怪诞。在体会其中的词汇、句法、篇章变异现象时,读者得以从各种各样的细节中感受作者运用语言之精妙。作者以不寻常的词语搭配和句式及荒诞的语言逻辑(如句子中出现看似生硬的因果关系,或本有联系的两个事件的因果关系被弱化)描绘了一个关系冷漠且举止异常的家庭,尤其是一个思维与言语不像孩童的孩童。而这些语言变异就与小说中所展现的现实生活中的关系异化产生联系,使暴力、血腥、 死亡等主题冷漠而赤裸地呈现在读者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