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新媒介的误读
关于新媒介(指移动互联网)可能带来的危害,我们谈得很多了,比如人们的逻辑越来越差,只会碎片化思考,比如逐渐丧失独立思考的能力,总被“带节奏”,比如情绪变得极端,认为世界非黑即白。而00后们,在至关重要的世界观成型的人生阶段,完全浸润在新媒介环境中,每天的生活围绕着控评、热点、玩梗展开,他们似乎更是“病入膏肓”了。
但真的如此吗?
如何正确而恰当地评论新世代,我一直怀着谨慎的态度,因为害怕一不小心,就变成了当年批评自己的“阿姨叔叔”们。这样说起来,似乎每一代都是肩负着上一辈的失望成长起来的,每一代都曾经“病入膏肓”且“无药可救”过。
与此相似,每一种新的媒介出现时,我们总倾向于将之视为洪水猛兽,是末日烈火,就像15世纪的人们惶惶于古登堡的印刷术,20世纪的人们担心电视会让小孩变蠢。
更早一点,其实苏格拉底也曾谴责过字母和文字的发明,认为它们会对希腊社会的口述传统造成威胁:
你的发明将会在学习者的灵魂中播种遗忘,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会依赖写下来的东西,不再去努力记忆。他们不再用心回忆,而是借助外在的符号来回想。所以,你发明的这贴药,只能起到提醒的作用,不能医治健忘。你给学生们提供的东西不是真正的智慧,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在文字的帮助下,可以无师自通地知道很多事情,但在大部分情况下,他们依旧一无所知。他们的心看起来是填满了,但装的不是智慧,而是智慧的赝品。(《斐德罗篇》)
事情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了,文字早已登上“人类文明之母”的宝座,印刷术点燃了欧洲的宗教改革之火,电视虽还有争议,但不得不说它也带来了音乐电影游戏的蓬勃。
对新媒介的诟病,其实源于人类害怕未知的本能,因为我们不知道00后会长成什么样子、不知道新媒介会带来何种变革,所以我们不安,甚至与之敌对。同时,成人们已经形成自己的一套规范体系,用以判断对与错、是与非,而这套体系由当时当下的社会文化塑形而成,所以不在这个体系之内的新文化自然也不在“正确”之列。
80年代中,尼尔·波兹曼有感于电视盛行写下《娱乐至死》,合理推测,这个世纪的尼尔说不定会写一本《流量至死》。
我们对00后使用新媒介的风险认知,其实还有一个专业术语:道德恐慌(moral panic),指人们在理解一种新的文化趋势时,因为仅仅聚焦于无法控制的社会力量而感到焦虑。但“实际上,相比技术而言,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值得我们焦虑,不过或许是因为它们太困难,或太难以直接面对,所以我们就转而对技术表达恐慌”。
更重要的事情是什么?我想可能是书里写的这段话:
“在没有这些技术时,我们也会有同样的担忧,因为这些担忧的本质是一直存在的。比如说,如何成为真正的自己,如何与他人建立有意义的关系,如何走出自己的生活圈,如何在一个充满差异的世界中安身立命。”
这段话足够发人深省,让我不得不反思:当我们把种种担忧的矛头指向新媒介,是否是一种尝试把这些人生课题转移给新世代的不负责任的做法,因为扪心自问,不屑于新媒介的我们、已经成熟的我们,就有能力和他人建立起有意义的关系了吗?
由此衍生的一个问题是,按照不同技术的交流模式来评估关系质量,是否合理?
大家批评过多的线上交流,认为线上交流缺乏面对面的情感沟通,不利于人们建立更真实更深度的关系,但这一认知的背后其实隐藏着一个假设:线上交流和面对面交流作为两种交流模式,关系并列且排他。
但是,“我们并非用面对面交谈的方式去处理中介化交流,然后发现后者还有所欠缺,而是利用我们在其他模式中习得的传播技巧,竭尽全力让某种媒体为我们所用。”
也就是说,我们不能用“孰胜孰劣”的方式来比较「面对面交谈」和「中介化交流」(线上交流),认为后者比前者少了什么,因为我们并不是“退而求其次”地使用新媒介。无论是面对面还是在线上,它们都只是我们应对不同语境的交流策略。
一个典型例子是,我们担心互联网会影响人们的写作能力,进而可能造成中文的退化,尤其是现在流行的拼音首字母缩写——yyds(永远的神)、dbq(对不起)、srds(虽然但是),仿佛完全站在了中文美的对立面。
然而换个角度,拼音缩写可以视作年轻人在新的社交语境中创造出来的交流策略,更适用于网络中的不同场合,比如“dbq”就没有“对不起”那么正式,用于表达带一点俏皮的歉意,“zqsg”没有“真情实感”那么真情,更适合描述粉丝对爱豆分分合合的感情。这些细微的区别,虽然面对面时一两个表情就能传达,但在缺乏社交线索的线上,更需要网友自主想办法用文本解决。
类似的办法还有很多,即便是一个简单的括号符号,网友都能创造出多种用法:双括号加一个句号“(。)”有无语、话尽至此的含义,单单一个双括号“()”除此以外还可以表达另一层“大家都懂我要说什么”的意思,括号里的内容由读者自行脑补。只一边的括号“(”则有一种撇嘴以及一种不知道还要说什么的语气在里面。
而这些微妙的含义,有时候是连面对面交流都无法准确传达的。
单纯批评新媒介,是危险的。就像前文所提到,这可能会让我们忽视更大更重要的问题。比如过多的「线上交流」挤压了人们「面对面交谈」的机会,但「面对面交谈」的减少,真的是由新媒介造成的吗?普遍996的当下,「线上交流」难道不是反而为人们提供了更多沟通的可能性吗?
当我们在批评新媒介的时候,我们真正想批评的是什么?当我们尝试理解新媒介的时候,我们理解的方式是否隐藏有传统的思维限制?
我想,很多问题,值得我们再多问一句“真的如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