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落笔写论文

当我在艰难的阅读王铁崖先生的《国际法引论》时，室友激情推荐了《街头的研究者——法律与社会科学笔记》，推荐的理由是“这本书写的蛮有趣，不高深，容易读懂。”当我困在严谨的《国际法引论》里动弹不得时，室友的推荐仿佛一束光，我选择暂时放下王铁崖先生的著作，转向了这本刚出版的新书。看完之后确实是一本有趣生动的书籍。 我将这本书理解为对我学术写作的一个指引，根据自己的理解将《街头的研究者》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书中的第一章导言，介绍了一些基础概念；第二部分是第二章到第五章，作者分列了四章不同视角的观点，提到了单次当事人和重复当事人、同侪压力、法律多元等概念；第三部分是第六章和第七章，讲述了作者一路以来的治学之道，如何选题，如何写作，如何完善，如何发表，如何修改。整本书从“什么是法律与社会科学”引入，讲述了诸多新颖别致的观点，最后用这些观点回归到如何进行学术写作。提出的建议都非常的实在落地，也解答了我们在学习路上会遇到的困惑，不吝告诉读者大牛们也曾在研究路上遇到阻碍和难堪。正如作者所言：“我认为，将书中这些知识和方法传播给中文世界的读者，特别是有志于社会科学的年轻人，是一件重要和有意义的事情。” 法律与社会科学要写什么？ 什么是法律与社会科学？法律与社会科学是研究什么内容？如何进行法律与社会科学研究呢？作者提出法律与社会科学就是用社会科学的方法来研究法律制度和法律现象。它的核心内涵是运用社会科学的方法，从外部的视角来研究法律现象。这里的社会科学宽泛地包括人类学、语言学、心理学、经济学、政治学等。与此对应，我们会想到规范法学或者法教义学。规范法学或者法教义学的研究是从内部的视角来研究法律，即从法律的原则、规则、程序出发来研究如何立法，如何回答法律难题，什么是法律的正确答案。作者贺欣认为法律制度不可能完全只依据法律内部规则进行运转，它不可避免会受到它所“镶嵌”的社会的影响，诸如政治力量、道德考虑、经济后果等。从根本上说，法律制度要回应的不是抽象的问题，不是数学、物理或者化学难题，而是需要解决或者兑付真实世界的问题。这些问题都是存在于特定社会中的，而不是抽象地存在于所有的社会及历史中。更为重要的是，面临这些问题的是活生生的人，人们生活在真实的世界中，相互间存在社会关系，法律制度本身的涉及也不尽相同。 法律与社会科学致力于探讨他们相互之间的关系，并不满足于仅仅从书面上学习和研究法律，而是研究法律在社会生活中的真实的运作哦，增加经验的维度。因此，法律与社会科学关心的不是正确的法律答案（法律应用），或者如何寻找正确答案（规范法学），以及为什么要去寻找法律的正确答案（法哲学），而是把法律作为一种社会现象来研究，理解它运作的特点和规律。将法律作为一种社会现象来研究，就自然得出这种研究必定是难以以客观的统一的标准进行的，对这种研究仅靠传统教义学的研究方法——主要是逻辑和解释的方法——显然不够。社会科学中的经济学、社会学、语言学、人类学、地理学、政治学和心理学却为这些现象提供了大量的知识和途径。 Lawrence Friedman给法律制度下了一个描述性定义，他认为法律可以由三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法律结构，即法律具体运行的组织机构，如法院、检察院等。第二部分是法律实体，即由法律的机构处理的问题，如法院来处理的案件。第三部分是法律文化，即人们对法律及法律制度的看法和心态。 如何进行法律与社会科学研究？贺欣从研究价值上，将法律与社会科学研究分为三类：第一类的研究是要找到先试运作的法律与文本期待的法律的不同。所有的社会科学都是病理学，旨在指出现行制度的问题。第二类的研究比第一类更进一步，不仅找到法律的期待效果与实际效果的差别，还找到了差别的规律。第三类研究重点是一般化。从个案中提炼出来的规律能否广泛运用。这往往要看是否提出了概念和命题，以概念化为例，即提出新概念来概括其发现，并且这种概括得到了广泛的认同。没有一门学问是容易的。作者在导言部分已简明扼要地提出做好法律与社会科学最重要的是理论对话和突破的能力。面对一对材料，如何形成一个在学术对话上有意义的问题？如何将已有的研究达成一个舞台，使得将要讲的故事适合在这个舞台演出？唯一的办法还是需要仔细研读文献，形成理论思维能力，并加以创造性的思考。这句简单直白的话语，一语点破学术研究的真谛。 采用什么方法确定选题？ 在书中，贺欣将该部分分为“视角转换”“范式突破”“学科碰撞”“边界开拓”，每一部分的核心内容就如章节标题所述。每一章节都展示了从不同的角度和方法入手确定选题，下文选取两章内容进行介绍并谈谈个人对该部分的理解。 研究的根本目的是创新，创新的方法有很多，但一个重要的方法是从不同的角度去看问题。作者在“反向视角”这一篇提到了Mare Galanter在1974年发表的《为什么有资源的一方胜出》，文中Galanter把当事人分成两类，即单次当事人和重复当事人。单次当事人指的是偶然卷入诉讼的认，而重复当事人则长期打某类官司。如雇员、投保人、交通事故的受害人、行政案件中的原告一般都是单次当事人，而雇主、保险公司、行政机关往往是重复当事人。重复当事人基于多次的诉讼经验，掌握了诉讼优势，面对单枪匹马的单次当事人，应对一场官司游刃有余。这时，即便完全遵循法律规则，即便法律、法院、法官绝对公平，诉讼结果也无可避免地会向社会中更有资源的一方倾斜。在“比较中的鼠药”这一篇，作者借乐乐部落和布松部落的不同引入两相对比的研究方法。乐乐部落和布松部落地理位置靠近、文化传统也类似，但双方的经济发展差异却巨大，最终发现是布松部落在发展过程中出现了一个政治领袖，从而带领布松部落走上了与乐乐部落不同的道路。两相对比法在自然科学领域非常常见，在法律与社会科学领域成功的两相对比法有两个特点：一是相比较的两个事物具有足够的相似性，二是两相对比必须要找到能够解释两者差别的关键点。在“法律不过是信息”一篇中，作者提出法律不是主权者的命令，不是对某种行为的限制或者引导，而是离散的信息。聆听者所处的位置和前见决定他们如何解读这些信息。具体而言，除非法院散步的信息能够被潜在的行政者接纳、理解和适用，否则无法直接赋予当事人权利或产生类似效果。法律和法院传达的信息是弥散的，它们只有置于当事人和决策人的主观印象、知识、前见、经验、技艺和资源的背景下才有意义。这不禁让人想到在大众中经常能听到的那句话“这些法律/政策真的是他们一拍脑袋想出来的”，面对大众这样的质疑，除了是大众本身理解不到位的原因，也不免确实是某些法律、政策制定得太过缥缈，没有换位到当事人的角度去思考。再想到自己平时企图撰写论文时的准备，看到别人论文中提出的应对措施就不分青红皂白地认同，篇幅有限的论文无法对应对措施如何有效展开详尽的阐述，此时，更是需要像我这样初学者对这些措施进行更加深入的了解和思考。 《街头的研究者》第三章名为“范式突破”。转换视角是研究角度的变化，范式突破是形成了新的理论或者概念。无疑，转换视角是方法上的改变，范式突破则不仅仅只是方法的转换，更是开辟了一个新的天地。 贺欣举了一个非常贴切的例子。以强奸罪为例，在19世纪的美国，强奸罪与死刑相连。但如何定义强奸？什么才是强迫？强奸对象是谁？如何执行法律？从立法、侦查、起诉、审判、辩护、定罪、收监到改造的整个过程，几乎没有女性的声音或角色。他们以男人制定的法律、依据男人的标准、按照男人的想法和思路来进行，一切都与受害方女性毫无关系。貌似中立甚至目的是保护女性的关于强奸的法律条文，背后全是男性的偏见和假设。这两年出圈的刑法老师罗翔，也曾公开演讲过《性侵犯罪中的同意问题》，面对强奸，女性的反抗如何界定。以往的刑法要求女性是主动的、尽全力的反抗，光是嘴上说“不”不构成反抗；我国刑法采用的是“违背意志”，强奸是违背妇女意志跟其发生关系。可难道女性说“不”就不是违背意志吗？面对明显无法反抗的情况，女性的语言拒绝就不构成违背意志吗？简言之，强迫与否的标尺由男性来定义。男女之别的根本在于女性有不同的声音，即她们对于法治的看法完全不同。当女权主义觉醒后，才逐渐有了“不等于不”“肯定同意”等规则。 除了强奸罪领域由于女性地位升高而改变强奸定性的例子，在这章中还有一篇让我印象深刻的内容——《法律多元和“私了”》。 “法律多元”是指当国家、政府和司法机构出现后，就会出现代表民间权威的社会规范和代表国家权威的法律并存的现象。学术节对法律多元的理解有三大重要进展：第一，学者们原本以为，国家是统一管理和支配这些民间法的。但事实上，很多由民间法影响的行为与国家管理无关，是在国家正式制度之外起作用。第二，学者们原以为国家法与民间法是两套系统，井水不犯河水。但事实上，国家法与民间法相互影响。第三，包括欧洲和美国在内的西方学者们原本以为法律多元只存在于殖民地区，但后来发现，在他们自己生活的所谓发达、成熟的社会里，同样存在着法律多元的现象。由法院和正式的国家法律来解决全部的社会纠纷并不现实，同时，民间权威对某些纠纷更有发言权。“私了”的方式更适合解决某些特定的纠纷类型。美国在20世纪80年代掀起“替代性纠纷解决”运动，主要内容是在各行各业建立纠纷解决的民间机构。但诸多的民间机构未维持多久就潦草收场。本质上是因为“民间法并非总是意味着和谐与平等。她经常反映狭隘的考量，常常基于强权。它的强迫性可能是严酷和不加区分的，常常缺乏在公共场合存在的保护。”这场运动的失败无疑是提醒“私了”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贺欣在文章结尾说到：“在某种程度上，替代性纠纷解决运动只是田园牧歌式的浪漫乡愁，它在美国的衰落从反面证明国家和正式权威的重要。” 贺欣在这几章中从不同的角度入手介绍了四种不同的方式确定选题，“视角转换”告诉我们研究不能一头钻进死胡同，面对繁多的研究课题，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的同时，研究者要想出新意，就要有意识地、主动地转换视角；“范式突破”显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我们能做的，就是老老实实地学习，它是积累的产物；“学科碰撞”提出法律与社会科学是一门交叉学科，交叉学科就是学科之间的碰撞，不要死守法律这块领地固步自封，如何将其他学科的知识与法学问题进行恰如其分的结合才是法学研究前进的方向；“边界开拓”是指突破常识的边界，前人已经建立了范式，修好路、搭好桥，后人可以做出贡献的地方，是把路修的更远，直到极致。每一次的开拓都是在为新的范式突破做准备。这四种方式有些让人只能望其项背，但更多的是让我反思自己以往学习中选题的问题所在。书中诸多的研究例子让人拍手称赞，角度的独立、观点的新颖、方法的创新，虽然永远都无法企及，但实实在在让我对即将开始的论文写作有了更多的想法和兴趣。 如何开始落笔？ 最后两章的内容，贺欣侧重于如何找到研究的乐趣以及完成的论文如何投稿发表，以上两项内容对这个阶段的我来说还尚显遥远。但这两章中对如何落笔开始文献综述和论文也深有体会，与我粗浅的感受有所呼应，也在某些方面上指点迷津。 都知道文献综述是要展示先前研究的成果、存在哪些不足、自己的论文创新在哪些方面，但真的落笔时，文献综述又显得杂乱。把看到的观点都摘上去，显得自己前期准备非常充分；或是将文献先进行分类，再一一展示不同类别的核心观点。归根结底，上述做法都没有把已有研究的不足说透。为什么新研究能够深化已有的研究？说明了新研究属于那个门派，但没有说明新研究在什么方面推进了这个门派的发展。说不清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展示自己的工作量。文献综述的根本目的是展示已有研究的不足，表明正在进行的研究将如何改正这些不足；只有找到这些“不足”，才能展示出新研究的意义。 随之而来的疑问是，如何找到先前研究的不足？前人走过的路都已经将荒草踏平，完全没有人走过的路基本不存在。对于这个问题，贺欣给出的回答也是点到为止：“即使这个目的（新研究展现出的已有文献的不足）在最开始时不明确，也必须在寻找的过程中逐步明确。研究刚开始可能是‘列举式’地寻找，从相关领域的研究成果开始寻找，但发现线索时，就应当顺藤摸瓜，而不是盲目地漫游；需要的是抽丝剥茧，而不是警察巡逻。”这个回答看完让我懵懵懂懂，如何算是发现线索？顺藤摸瓜又是什么样个摸法？这个问题并不是我个人想问的，因为接着下一篇文章就是《顺藤摸瓜》。 作者借用自己写文章的两个例子，讲述是如何从一堆材料里一步一步找到自己的核心观点，如何在前人的基础上创新自己的观点。总而言之，文献侦探，就是找到是材料可以突破的文献；找到材料推动和发展的文献，就算是顺藤摸到了瓜。 我在开始一篇论文写作之前都会先上网把和论文主题能搭到一点边的论文都下载下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埋头开始苦看。总觉得要把相关文献都看一遍才敢落笔，对于这种方式，作者表示，穷尽文献的说法其实过于理想化。先勿论“相关文献”的范围是多少，更为关键的是写时的思考与读时的思考不同。读文献时的思考是虚的，很多时候以为想通了，一觉醒来，不过是南柯一梦，一切推倒重来。只有落到纸面才是实的。因此，对研究领域的文献有了大致的了解，当进一步阅读后边际信息量开始明显下降时，就应当动笔。明显的标志就是在阅读时发现明确的谈话对象，或者找到可以切入的争论。 结尾 《街头的研究者》不是一本指导学术写作的书籍，作者本意也不是作为一本指导学生学术写作的参考书。相比正经的学术写作指导书，《街头的研究者》有些零碎不正经。可对我而言却十分受用。期待在接下来的写作中能够将以上收获落到实处。 《街头的研究者》读起来轻松诙谐很重要的一点是作者贺欣在文中用了大量生动的例子，从父亲画画到徐悲鸿画猫，从自己的田野调查经历到人类学家Geertz夫妇关于斗鸡的田野调查；用了很多贴近生活的比喻，将选题比作发球，将论文审查比如与敌人周旋，将行文节奏比作赛场足球；联系了当下的时事热点，从香港青年学生事件到疫情防控的隔离，从强奸罪的认定到日本厌诉的原因认定。如果这本书脱离了这些鲜活的例子，我想对我的吸引力一定大大降低。 这次的读书笔记让我在看完书之后又重新对书本内容进行梳理，再回头时发现惊喜连连。当初阅读时忽略的那些细节，这次才发现都是作者埋下的小心思；当时囫囵吞枣的阅读，对很多部分一知半解，回头再看才能完整串联起整个目录；当时不太在意的标题，现在才发觉每个标题都取得如此有心意和新意……正如作者在序言中所写的那样，他希望通过通俗易懂的形式告诉我们，学问不是让学者们皓首穷经但束之高阁的东西，它不仅是躺在图书馆里无人问津、布满灰尘的故纸，更是创造知识的过程。学术中的问题，包括法律与社会科学中的问题，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做学问可以乐在其中；学术也不需要板起硬邦邦的面孔。那些有意思的故事，不一定符合大众口味。本质上它们是学问，依然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但它们不是高不可攀，它们和常识有关，只是比常识更进一步。 作者贺欣对学术的热情和耐心透过字里行间展露无遗。面对学术的冷板凳他不是不受挫不沮丧，而是在前辈身上看到希望，于是继续心怀希望埋头前行。前辈们对学术的认真和踏实是我努力的方向，即便我可能不会走上这条道路，那也是当下该有的态度。这是除了以上三块内容之外最重要的收获。